鬼子来了(8)

“……龙子龙孙,龙的那个种,穿着个龙袍称天子啊,天上下来管地上的事,管来管去管的都是人啊。管人到底为的个啥啊?弄了半天还是为了个地啊。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哎,为了命根子不怕皇上啊……哎……嗯哎哎咳呀……不怕皇上啊……哎……嗯哎哎咳呀……”一阵不男不女哼哼唧唧加跑调的二人转小帽随风婉转,躁动的空气中顿时流窜起诙谐甚至滑稽的破锣气息,像在剑拔弩张的影视剧情里硬塞了一段不着四六的广告。

“来了,来了……是赵老嘎,真的是赵老嘎,我就说他一定会来,赵老嘎来了……”一颗颗愤怒的眼球突然像被一根希望的红线紧紧牵住,拉长伸展出期盼的光芒。

赵老嘎头戴一顶八成新的厚呢子黑色礼帽,一看就是把长年舍不得戴的压箱底货戴了出来,身穿一件灰布长衫,足蹬千层底黑布鞋,居然骑在一匹雪白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蒙古马上,斜挎了一把盒子炮,显得文不文武不武,谁看了都觉得不伦不类,换个比较另类的说法,叫卓尔不群。赵老嘎没管旁人啥看法,他自觉得这身打扮很神气,撅嗒撅嗒地纵马缓行,得意自如地哼唱着《九反朝阳》,丝毫不理会别人耳膜的承受力。

跟在赵老嘎身后是一群骑马挎枪的年轻后生,个个膀大腰圆气宇轩昂。赵老嘎现身后,西南两个方向各出现一票人马,为首的分别是马坡的杜二脑袋和天沟的许三骨棒,此二人都是赵老嘎的拜把子兄弟,许三骨棒还救过赵老嘎的命,三人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三支人马品字形摆开,赵老嘎的人首当其冲,其余两伙人守住两厢,显然预先谋划过。

像经过精确计算似的,赵老嘎不着调的《九反朝阳》到众人面前时整好唱完全段,但他没急着合拢嘴,也没急着跟熊向本说话,而是骗腿下了马,又向后挥了挥手,大家均跳下马来。赵老嘎边往前凑合边忽左忽右地晃动着脑袋,忽而堆出一脸笑意,忽而挤出一丝谦恭,表情丰富,话语更受听。

“哈哈,二叔,您这么大岁数不在家待着,路长地远,您跑这多累啊,一会骑我的马回去……嘿嘿,三婶,您也来了?天高地凉,这可不比您家炕头,可别拨着屁股;二愣子,还愣着干啥?快把马鞍子卸了,给三婶垫屁股底下,她老人家寒腿……”一套寒暄下来,众人也让开了道,赵老嘎冲着被晒在一边目瞪口呆的熊向本一抱拳:“长官,失敬失敬,在下赵天龙。”

熊向本用鼻子冷吭一声,心说:“真他娘的庙小妖气大,池浅王八多。这是谁家的二杆子刁民,跑这来装大尾巴鸟?”

赵老嘎并不介意熊向本的蔑视,掏出烟袋点着旱烟,喷着呛人的烟味口若悬河:“长官啊,千万别跟咱们草民一般见识,咱们没见过世面啊,呼啦一下来了这么些人马,谁看着不眼晕?能不出来看看热闹?”

熊向本道:“可不是看热闹这么简单,他们是堵截军队,干扰我们重大军事行动,贻误了军机是要掉脑袋的。”

赵老嘎吃惊道:“哎哟长官,你可别吓唬俺,俺胆子小,你这帽子扣得太大,我等草民承受不起。”

正无边无际地扯着皮,赵老嘎身后一人不干了。“爹,你别老是在那磨牙,他是我们熊旅长。”

赵老嘎回过身狠瞪了一眼,道:“没大没小的,这有你说话的份?”抬眼瞅了瞅熊向本,又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赵老嘎说:“同样是当兵的,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难怪人家能当旅长,你累死也就当个营长,还是个逃兵营长。”

赵老嘎身后那人被说得低下头不吱声了,熊向本这才发现,说话者正是他们旅开小差的二营营长赵永志,正站在赵老嘎队伍里,身上的灰布军装居然都没换,只是去掉了帽子和肩领上的级衔。他大怒:“赵永志,我待你不薄,说说为啥当逃兵!”

赵永志正被他爹说得低头不语,突然听到熊向本喊他的名字,猛抬起头,眼神直迎上去,两只眼睛瞪成老牛发怒状,丝毫不让熊向本刺刀般寒冷的目光,凛然道:“当逃兵的不是我,而是你和你的部队。九月十八日夜里,在日本人猛攻北大营的当口,是你亲自下的命令,让我们全线撤退,先丢北大营后丢沈阳,又连夜南撤,一路跑到辽西,你说这是不是当逃兵?”

未等熊向本恼羞成怒,赵老嘎绷紧脸发话了,但不是冲着熊向本,而是先教训自家孩子。“永志,和谁说话呢?”又转过头朝熊向本歉意地一笑:“熊旅长,小儿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敢问旅长,真像小儿说的一枪没放就撤了?那军机可太深了,看多少步能下出这招妙棋?再问一句不该问的,您的队伍这是要上哪?日本人打到后面去了?”

熊向本气得肚肠子抽筋,但又无法发作,只好回过头冲着前卫连长使了个眼色。那连长也是一时木讷,竟没领会旅长意图,不知道那眼色是啥意思,就小声问:“旅长,不撤了?”

熊向本恨不得照那连长脑袋狠抽几鞭子,小声说:“废物,看不出门道?擒贼先擒王……”这么一说,比较直白了,不光那连长心领神会,连没听到他们嘀咕啥的赵老嘎也明白了。

“旅长啊,嘀咕啥呢?永志可总在俺耳边唠叨,说你熊旅长是条汉子,这咋还弄得娘们似的神秘兮兮?说实话,就咱们这些草民能挡住你们有枪有炮的大军?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天底下谁听说过老百姓能挡得住当兵的?可话说回来,咱爷们既然敢来挡你的大驾,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信你现在就把俺捆起来,看看他们能不能把道让给你?除非你把他们全杀了,别留一个活口,否则他们就算剩下一个孩子也会别你的马腿。要不,咱们试试?看看‘九反朝阳’的故事是不是编的?”

赵老嘎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往前一伸,笑着对前卫连长说:“来,兄弟,把俺捆上,要觉得捆费事,就一枪把俺崩了。”他边说边摘下礼帽伸长脖子将脑袋、身子一起往前拱,宽宽的额头几乎顶上前卫连长的胸脯。

“叔,叔,别逼俺,俺管你叫叔,俺的枪可不认你这叔……”前卫连长被赵老嘎顶得直往后退,脚后绊到一块石头,差点摔倒。

老人、后生、妇女、孩子,所有在场的百姓无声无息,齐刷刷地跟在赵老嘎身后往前顶,像一座大海上漂移的冰山。

“还愣着干什么?举枪,快举枪……谁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前卫连的弟兄在熊向本歇斯底里的敦促中颤抖着举起枪,腿脚却不自主地往后退,也齐刷刷的,像急流中一艘无帆无舵无人操桨的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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