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4)

就在河本末守带着人往柳条湖的铁轨下埋炸药的时候,赵永志的亲爹赵老嘎正威风凛凛地挺立在他家村口一块巨石上,兴奋得像只发情的狒狒,粗音利嗓,疯癫欲狂,放声高歌二人转。那巨石离柳条湖少说也有六七百里地,以至于柳条湖轰隆出的巨大动静都震惊中外好几天了,赵老嘎还一无所知。

赵老嘎刚跟杜二脑袋、许三骨棒等几个狐朋狗友喝了数坛子烧酒,回来时酒劲仍未过去。他没直接进村,而是弃了马爬到高处,像一只打鸣的公鸡,居高临下,扯着破锣嗓子唱道:“……龙子龙孙,龙的那个种,穿着个龙袍称天子啊!天上下来管地上的事,管来管去管的都是人啊。管人到底为的个啥啊?弄了半天还是为了个地啊。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哎,为了命根子不怕皇上啊……哎……嗯哎哎咳呀……”

此为正版东北二人转名段《九反朝阳》,曲风粗糙,曲义通俗,东北的大人小孩都能哼出几句,尤其适合酒后醉唱。赵老嘎虽然醉得像个瘸腿骡子,但一个字都没唱错,只是没一个音在调上。赵老嘎并不在乎,即便无人喝彩,还唱,只把那漫山遍野随风摇摆的高粱秆、玉米叶、小麦穗当做随声应合的听众。

整整九段《九反朝阳》,连一般以唱二人转为生的民间艺人也难免丢字落词,赵老嘎却一气呵成。直唱得快把山上的狼招来,赵老嘎仍未消停。他头顶着弯月,脚移着莲花醉步,边唱边四下寻摸着,最后才聚集目光,恨不得能从眼睛里变出根笔直的蚯蚓,一直钻进地里。可惜那晚上的月亮不争气,几乎失去了照明功能,除了黑魆魆便是黑洞洞,再不就是黑压压,似乎没啥别的了。但赵老嘎的嗅觉和听觉极其灵敏,腥臊的夜风中,只觉得天地一片清晰。影影绰绰,风摆叶舞,赵老嘎居然真实地闻到了高粱秆溢出汁液的黏润,玉米粒子上泛出浓浓的香泽,小麦穗上摇曳的是清甜,而豆子地里散发的全是滑腻的油腥。除了闻出味道,他听到的更多,也更清晰,居然能听出黑土地上长着那些东西的长短颜色,甚至能听出一幅土美土美的画来。

风刮着高粱、玉米叶子“哗啦啦”响,如同一大群乌鸦扇动翅膀。身下的高粱、玉米、小麦与黑土面子纷繁混杂胡乱掺浑搅和,顿时滚沸出一锅黄红绿黑杂色杂瓣的黏粥,更像一片浊浪滔天的汪洋。赵老嘎眯缝起眼睛,坚定地竖起耳朵,祖辈们面朝黑土背朝天的脊梁便一拱一拱地显现了。耳畔就像是一阵猛烈的爆炸后烟雾慢慢消散,薄幔微起,那一锅粥一片海一群乌鸦齐鸣的黑土地上,顿时闪出他爹、他娘、他爷、他奶、他太爷和所有见过面没见过面,或穿衣戴帽或赤身裸体的一群祖宗。声音与画面纷至沓来,斧子劈山碎石的电光火脆,人和野兽殊死相搏的凄惨哀号,锄头刨田入地的扑哧闷哼,镰刀凌空飞舞的稀稀刷刷,汗珠摔到地上砸坑分掰,肌肉骨骼咯吱咯吱绷缩松张,睾丸哗啦哗啦如铁核桃般碰撞的叮当声响,男人呼天号地喊爹骂娘,女人猫叫秧子似的喘息呻吟……反正那地里的动静太多,杂乱无章,如泣如诉,如痴如醉,如颂如歌。

赵老嘎唱着乐着蹦着听着感动着,恨不得跪地上猛磕几个响头,以表达对列祖列宗的敬畏之情。他的胸中激荡着一声接一声的炸雷,怀揣着无比的激动和自豪,感动祖辈的勤劳勇敢。突然又感觉一阵拧巴,随后是揪心挠肝的痛苦,泪水、鼻涕不知不觉已越过皱纹淌满老脸,又瀑布似的流过黑森林一般的胡子,奔着脖颈而去,很快便跟沾满胸襟的烧酒混合成一片黏稠。他不禁怆然叹道:“老祖宗置下这些地可真不容易!”

赵老嘎下山的时候,路过一片荒地,是后沟赵文财家的,荒了好几年了。赵老嘎便破天荒地往那地里恶狠狠地浇了泡尿。按照赵家的规矩,肥水是不流外人田的,可赵老嘎还是反传统的让屎尿飞。那工夫他其实并没多少尿,体内的多余水分差不多都变成臭汗欢快地挥发了,但他还是左右摇晃着身体努力做出扫射的姿势,将一片浑黄杂白的液浆喷洒成扇状,边泚尿边骂:“狗日的赵文财,让这么好的地荒着,真他娘的愧对祖宗。”于是赵老嘎冒出个想法,既然不能像祖宗们似的开荒拓地,不如花钱买别人的地,也算祖宗的光荣传统到他这辈没有丢。

一到家,赵老嘎就把买地的事跟媳妇柳芹说了。柳芹也主张买地,但不支持赵老嘎买地。主要是不相信,因为赵老嘎太嘎,和一般土地主的想法大不一样,她被赵老嘎以前干那些不着调的事吓怕了。就在半年前,赵老嘎说家里的农具旧了,要去买镰刀、斧头、锄头、铁犁等农具,结果农具一样没买回来,却背回来一把盒子炮,当时差点没把柳芹气抽过去。赵老嘎还振振有词,说买农具是为了种地,买枪是为了保护种地,其实都是为了地,咱们的想法总是一样的。柳芹就说,咱们的想法咋会一样?咱家长的短的好几支枪,看家护院早够了,你这是要办团练还是要造反?看着你屁股蛋子上那盒子炮马卵子似的晃荡,我脑瓜仁都疼,咱们能想到一处去?

所以柳芹这次坚决不同意赵老嘎买地,接着听赵老嘎说要买的是赵文财的地,柳芹肥咕噜嘟的脑袋晃得更厉害,连红扑扑苹果色的脸都变成了白花花的豆腐色,半天才愤愤道:“你,你还不放过他?”

话说这赵文财不是别人,他当年跟柳芹还有过一段渊源。二人曾有过婚约,柳芹甚至都坐上了赵文财的花轿,差一点就成了赵文财的老婆,但硬是被赵老嘎从中横插一杠子给撬了过来。所以赵老嘎一提赵文财,柳芹就气不打一处来。赵老嘎只好又说:“我买他的地,其实是帮他。”

柳芹道:“你买他的地,不如杀了他。”

赵老嘎道:“我又不是抢他的地,是买。这小子自打抽上大烟,房子都给抽进去了,就剩几垧地还荒着,咱们不买,别人给的价更低。”他叹口气又说:“我看着谁家的地荒着,就心疼,就像自己老婆被人睡了一样。”

柳芹白了眼赵老嘎道:“人家老婆被你睡了,人家心就不疼?你就舒服了?”

赵老嘎嘿嘿一笑,笑得天真烂漫,好像又回到了与柳芹的邂逅相遇,又回到了年少时代。他说:“我当然舒服了,但不是睡别人老婆舒服,而是睡自己老婆才舒服。”

柳芹道:“你要是真想帮赵文财,就别动他的地。他手上有了钱,几天就能败光。”

赵老嘎道:“我早想好了,虽然我跟赵文财出了五服,可毕竟也算本家兄弟。先把他弄家来捆个几天把烟戒了,地先帮他种着,收的租子全归他,买地的钱也给他攒着,要钱还是要地,全凭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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