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营地下隐蔽部里一片狼藉,几个参谋正慌乱地把地图取下卷好装箱,其他士兵也忙乱地烧毁文件、收拾作业工具,似要来个大搬家。旅长熊向本像被刺激发疯的熊瞎子一般正冲着电话狂呼大吼,大手铁钳子似的几乎把话筒捏碎。“军长,咱们不能撤,北大营一丢,沈阳不保,整个东北都保不住……”
话筒一头传来更猛烈的咆哮:“熊向本,你给我听好了,现在的局势不是你我所能理会。上峰早说了,日本人不自量力,他们只是想挑起事端,想争取国际舆论的支持。占领整个东北?笑话,他们有那么大的胃口?就算他们有那么大的胃口,他们长那么硬的牙口了?满打满算就一万来人,想吃掉咱们关外二十万东北军?那是老太太吃铁蚕豆,不怕硌崩了牙?所以咱们要忍耐,不能上日本人的当,不能让他们找到任何借口。你是个军人,要学会服从,听懂没?服从……”
熊向本轻轻放下电话,悻悻地朝身边的参谋摆手:“快收拾家底,咱们撤……”
“旅长,不能撤啊……”随声冲进来一个人,竟把熊向本吓了一跳。熊向本定睛一看,原来是620团二营的赵永志,遂大怒:“赵永志,你这弄的是哪出?你们团长呢?你的部队呢?不跟部队待在一起,跑这来干什么?”
赵永志道:“旅长,我们团长负了伤,他说传令兵的命令传错了,说你不会让我们撤,就派我回来问问。”他又急促道:“旅长,咱们不能撤啊,这么撤下去,怎么对得起负伤的王团长?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在鬼子枪下的弟兄?日本子都快把北大营全占了,接着就是沈阳,接着就是咱们全东北……”
熊向本道:“行了,别在那像个冤种似的。日本人没那么硬的牙口,他们就是想找碴闹事,不理他,让他们自弹自唱去吧。”
赵永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抽泣带愤怒地说道:“旅长,你是没看见外边的场面,弟兄们被鬼子像活靶子似的打,那不是找碴闹事,那是扯鼻子上脸,咱们越软,他们越硬,咱们要是撤了,他们就能把咱们的家全占了。”
熊向本更怒:“放肆!够了。他们愿意占了咱们的家就让他们占吧,咱们的家大着呢,就怕他们吞不下胀破了肚子。”说完他语气稍缓:“永志,国际形势你不懂,我也没闲工夫跟你讲,咱们可是留着后手呢。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丢点地盘不大紧,人命没了可啥都没了。你给我把手下的人都管住了,一个也不能丢,都给我全须全尾地撤下去,少一个我拿你是问。快回到你的部队,和你的士兵待在一起……”说完披上披风,领着随从便往出走。赵永志呆呆地快要瘫软在地,像被抽了大筋。
熊向本回身道:“咋的?还不走?等着日本人来给你收尸?”
赵永志离开旅部,正赶上大队人马潮水般从前面涌下来,真的是兵败如山倒。他赶紧逆着人流,寻找自己的部队。终于在一群残兵败将中找到了他的二营,忙问副营长:“团长呢?”
副营长道:“团长没事,只是咱们营死伤了几十个弟兄,还有……”
赵永志忙问:“还有什么?说话别吞吞吐吐。”
副营长道:“开小差的太多了,刚下命令撤就散了一小半,都是十来年的老兵啊。”真能平平安安地跑回家还成,怕是胡乱瞎跑一个个都被日本人抓去宰了。”
赵永志听罢大惊,嘱咐道:“你带着人先往下撤,我再回去找找,没准是跑错了方向。”说完他继续逆着败兵往回找,躲过日军的锋芒,向西北径直跑出北大营,一直跑过一片高粱地,再往北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漫水小桥,过了小河往东是一条隐秘的小路,直通棋盘山,绕过山再往东去就是抚顺了。他揣测那些老兵油子跑错方向是不可能的,叛变投敌也是不可能的,肯定想跑到山上,暂躲一时,最后肯定要各回各家,所以他就堵在小桥上。不一会便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惨淡的月光下,几十个丢盔卸甲的老兵正钻出高粱地没命地跑来。
“站住!”永志一声断喝,匣枪对准了为首的老兵。
“营长?你咋在这?”众人抬头一看是赵永志,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都一屁股瘫坐于地,呼哧带喘的声音响成一片,像一群泡在水里洗澡的老牛。
“都给我起来,跟我回去。”永志用匣枪指着道。
逃兵们懒洋洋地站起来,为首的老兵道:“长官,你要是打日本,我们就跟你回去。要是撤,那我们比你知道该往哪撤。”说完欲绕过永志,从水上蹚过。
“都他妈的跟我回去,再跑别说老子枪不认人!临阵脱逃是要杀头的!”永志推弹上膛,大声吆喝着。
逃兵们继续蹚着水,哗啦哗啦的动静像一群孩子在水中嬉戏,个个脸露不屑。又是那个老兵开口道:“长官,你就省省吧,留下子弹去跟日本子干吧,这时候还耍什么威风?你看咱爷们像怕死的人吗?你还没枪高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张大帅东挡西杀了,虽说是吃粮当兵,可打吴佩孚、打郭鬼子(郭松龄),咱爷们啥时候怂过?打中国人、打自己人我们都没眨过一下眼,还怕那些个小矬子日本子?”其他几个老兵也举起步枪道:“我们为啥带着枪跑,不嫌累赘?就是要找抵抗的部队,跟日本子拼命。再不济也得回家给爹、娘、媳妇报个信,日本子来了,得出去躲躲。”
赵永志将枪口垂下:“那你们就跟着我回去,大部队马上就会杀回来,跟日本人拼命。现在是暂时的撤退,上峰肯定还有后手。”
老兵们齐声道:“得了吧,不提后手我们还不来气。能下命令让我们待在营房里当活靶子的人,咱爷们才不信他能有啥后手,没准他得把咱们撤到关里去,把咱们的家,把咱们的爹、娘、媳妇、孩子全留给日本人……”
赵永志的枪终未再抬起来过,就像一根无奈的柳条低垂不举。他像个二傻子似的呆呆瞅着一伙老兵“哗啦哗啦”地蹚水而去,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漆黑的夜里,这才转了转眼珠回了回神,骂道:“娘的,你们跑,老子也跑。”说罢,一毛腰钻进了高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