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看看近代史上一场著名的改革——将漕运改为海运的改革。看看这场改革中,底层群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最后又怎样沦为祭品。
漕运改为海运的改革发生于19世纪中期,改革的直接原因是太平军占领了江苏浙江一带,切断了官方的漕运通道,浙江的粮食和物资无法通过漕运送达帝都。咸丰皇帝于是批准了筹议已久的海运计划。由于这项改革,仅仅浙江一省的失业水手就多达几万,沿途做陆勤服务的失业者想来更多。政府对这些失业者并没有相应的安置和救助措施,而是任其自生自灭。
这些失业漕工纷纷投奔太平军和捻军,迅速壮大了反政府军的兵力。清军也加紧收编这些失业者,于是长三角地区官军与起义军之间的军事对峙更为严重,这些底层人纷纷沦为不同精英集团的炮灰。
另一部分没有参军的失业漕工,聚集到苏北的两淮盐场,结成自己的互助组织(按照官方的命名,只能叫做黑社会或土匪组织)安清道友,从事贩卖私盐、偷盗劫掠活动。据说20世纪前期在上海滩一手遮天的青红帮,其中的青帮就起源于当年的安清道友组织。
对于参加了太平军和捻军的失业漕工,政府只有派遣更多的官军予以剿杀,这就必须增加军费支出。对于贩卖私盐的人群,政府必须加强稽查和围剿,由此不得不扩大管理机构,增加行政支出。对于进行偷盗劫掠的人群,政府必须增加警力、监狱、法官、刽子手等等执法人员,予以缉捕、镇压和惩处,这又得增加司法支出。
在这场改革之中,所有被解散的漕工自然沦为牺牲品,同时给社会也带来了祸害。国家也不得不为此付出更高的代价,而这更高的代价全都来自纳税人,等于给所有纳税人增加了负担。在这种造反、作案、缉捕、屠杀的过程中,不但消耗财力,扰乱人心,也给国家带来动乱和衰蔽气象。
我们假设这些被迫增加的军费支出、行政支出、司法支出总量为一百个单位,当初如果投入五十个单位的资金安置那些失业漕工,很可能就万事大吉了。政府因此节省了开支,漕工的权益得到了关照,纳税人也没有怨言,可谓政通人和。可是,精英群体就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执政思路。
按照近代以来建立的改革开放意识形态,由漕运改为海运当然值得赞扬,因为海运代表了开放的心理和姿态。可是这场迫不得已的改革首先完全由底层群体付出代价,然后由国家承担了恶劣的后果,对于这些代价和后果,只关注意识形态问题的精英群体却避而不谈。一个精英群体如果不研究这些实际问题,只是坐在书斋里放谈改革,编制意识形态圭臬,不但不能造福世界,还可能用误导的方式为害世界。
在文化选择上,也是这样。在殖民帝国控制中国之后,中国人尽力维护自己国家权力的坚持,是我们后人无论如何应该予以理解和同情的。而维护自己的文化权利,乃是维护政治权力和尊严的一部分。洋务派他们主张“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张之洞:《劝学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页)。既有宽广的文化胸襟,又坚决捍卫自己的文化权利和尊严,这不但无可非议,而且应该受到赞扬。没有哪个被殖民的民族不出现文化上的坚守与斗争,直到后殖民时代的今天,在拉丁美洲、非洲、西亚地区,这种文化上的自尊与坚守运动,依然此起彼伏,常常波涛汹涌。我们如果对于被侵略、被殖民者的文化自尊心都不能理解,实际上也就是缺乏对他们政治上的尊重。这只能沦为殖民者的帮凶。
可是五四启蒙领袖群体对于积贫积弱的国家和国人,由于过分“怒其不争”,对于他们的卑屈境遇和消极抵制常常表现得缺乏起码的同情和尊重。对于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他们实际上缺乏准确把握的政治头脑,也缺乏研究的条件和耐心。他们仅仅从尽快变革中国、奋发图强的良好愿望和热情出发,急于用“改革”和“保守”这两个极其简单的标签来判断事物,臧否人物。久而久之,他们忘了改革的目的在于趋利避害、谋求中国的独立与强盛,而把改革本身当作了目的和价值。谁是“改革”派就意味着道德上的成功,谁敢“保守”就意味着道德败坏。
这种把“改革”本身作为目的和价值的改革意识形态,是一种新的“蒙昧”。五四启蒙精英的启蒙过程,也是一种“造昧”过程。由他们新造的“改革意识形态”,把国人推入另一种蒙昧之中。
改革意识形态获得正统地位之后,发展出另一个更加神圣的概念,叫做“革命”。与之相对应的“保守”、“落后”、“顽固守旧”、“反改革”、“反革命”等等意识形态词语应运而生,这些词语不但成为道德帽子,而且常常成为政治帽子。自此以后,中国的所有社会政治运作,几乎都是以“改革”或者“革命”的名义进行的,至今犹然。
既然改革本身具有无需论证的正当性甚至神圣性,那么,只要以改革的名义,无论剥夺多少人的利益,无论剥夺得多么彻底,都可以理直气壮。
改革意识形态竟然具有这样的功能,这是五四前贤所意料不到的,但他们的确是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