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启蒙:五四精英群体的路径选择(1)

第二编  国民性批判与中国文化传统的断裂

第二章  五四精英群体的文化选择

文化启蒙:五四精英群体的路径选择

在回应西方列强征服与抢掠的历史过程中,中国精英人物一直很重视社会制度的变革和建设。从魏源、郭嵩焘到郑观应、王韬,再到康有为、梁启超,基本如此。他们都爱拿西方的政治模式跟中国三代相比较,认为西方议会政治官民共主,上下沟通,堪与三代比美。到了以陈独秀、蔡元培、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这一代,他们却另开一条思路,转而从文化的、文学的、精神的、道德的角度来考量中西两个世界的关系,寻找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新契机。他们的路径转换几乎给中国近代史带来了某种思想链条的断裂。

五四时贤着力于文化运动,自有其自身的历史逻辑。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变法运动惨遭失败之后,民族精英依然百折不挠地从事君主立宪运动。清王朝当权者缺乏远大眼光,不懂得为了保持皇家之长远利益而对眼前的民权运动稍作让步,导致了更为彻底的革命运动,那就是辛亥革命。然而革命的成功并没有给中国带来新的面貌。精英群体所期望的除旧布新、起死回生的社会变革,依然举步维艰。帝王虽灭,专制并未退场。皇权虽去,民主依然遥远。

能说制度没有变革吗?都由君主专制变成共和政体了,为什么依然看不到焕然一新的气象和机运?经过漫长的失望和焦虑,精英群体终于悟出一个道理: 民主制度是一只美好的葫芦,可是这只制度的葫芦是长在文化这根藤上的。什么样的藤就结什么样的果。我们要想收获满意的葫芦,直取结果的办法无法奏效,只有后退一步,好好培育葫芦藤。当我们培育好了葫芦藤,美好的葫芦就自然而然地长出来了。

这根茁壮茂盛的葫芦藤是什么?就是茁壮茂盛的民族文化,就是茁壮茂盛的国民精神。具体说来,就是民主、科学、人权、自由。有了充满民主、科学意识的民族文化,才有理想的政治制度;有了充满人权、自由意识的国民精神,才有理想的社会组织模式。不造新因无以求新果,造出新因必有新果出现。

五四新文化运动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抽牙破土,生机勃勃地挺立在古老的地平线上。他们一反改良派、革命派的腔调,不再天天给掌权者施加压力,不再天天叫喊政治改革之类。为什么不谈政治?不是因为对政治不感兴趣,而是为了腾出精力,先在文化上打好基础,先在广袤的社会土壤中种下能够生长出政治革命的因。陈独秀说:“孔教之精华曰礼教,为吾国伦理政治之根本。其存废为吾国早当解决之问题,应在国体宪政问题解决之先。今日讨论及此,已觉甚晚。”(《独秀文存选》,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页)

这种与文化“相见恨晚”、抓住历史机遇努力解决文化问题的思路,与前辈精英人物的危机应对心态有所不同。民国学者王小航回忆说,他曾经跟康有为说过:“我看止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一天的改变,再行一切新政。”康有为急切地反问:“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胡适:《〈王小航先生文存〉序》,见《胡适文存》(四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459—460页)五四精英虽然不免于峻急,但是跟郑观应、严复、康有为那几代知识分子比较起来,亡国灭种的压力已经有所缓解,“来不及”的担忧可以暂时放一放,于是能够后退一步,从文化方面进行长远的战略设计和战略选择。

在此之前,像王小航那样主张从教育入手造就人才,然后图谋国运之振兴,只能是一种边缘化的思想。到了辛亥革命取得初步成功之后,种族灭绝的危机有所缓解,这种思想终于有机会渐成主流。陈独秀的文化主张,大致代表了那个时代一批精英分子的共同认识。胡适曾说:“在民国六年,大家办《新青年》的时候,本有一个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离开政治,而从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设政治基础。”(胡适:《陈独秀与文学革命》,见《独秀文存选》附录,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73页)这与王小航的文化主张正好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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