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母亲老了,她的正当盛年的儿子,却遭遇不测。我陪母亲度过了给二哥办理后事的整个过程,我搀扶着我的母亲举行了与二哥的灵柩告别的独特仪式,世界上没有那样的仪式,那是母亲得到我的支持而举行的独一无二的仪式。我深知母亲心头的至痛。
我离家以后,我母亲天天在家哭喊:“菩萨呀菩萨,我二崽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长眼哪!”
我母亲的信仰就这样一天天崩溃。我在遥远的北国,默默地陪着母亲憔悴、衰老。对于自己的命运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几年之后,我回家探亲,遇上母亲邀伴到村西小庙烧香。母亲在与寺庙和菩萨疏离几年之后,终于重新回到菩萨身边。看来母亲内心最为伤痛的一角,终于又有了些微温暖,我因此感到高兴。
有一次,母亲和另两位老妇,一起去上香。我跟着去为她们拍照片。她们的仪式完毕以后,我进庙拍摄神龛里的菩萨塑像。
出乎意料的是,那菩萨竟然是一段五官模糊、一尺来长的木头。
我问母亲这是什么神?
母亲说,这是老嘎嘎。
老嘎嘎是我们那里对老爷爷的尊称,意思相当于可敬的老人。母亲只知道老嘎嘎是我们村里的一位祖先,这位祖先究竟什么身份,究竟是如何成神的,我母亲没法说清楚。
母亲补充说,这尊菩萨不是老嘎嘎的肉身菩萨,而是从香火堂捡来的韦陀菩萨。咱们村的香火堂,原先是祖堂兼神庙。除了供奉祖先牌位,还供奉三将军(张飞)和老嘎嘎,这尊韦陀菩萨,是三将军和老嘎嘎的护法使者。
“文革”时期,三将军和老嘎嘎的神位被砸烂,这位韦陀菩萨也被人丢在什么阴暗潮湿的角落,寂寞几十年。直到那年建庙,人们才找到这尊韦陀菩萨,当作老嘎嘎的肉身,供奉在这里。面目模糊即系木质腐烂所致。
那一天我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将会改变我一生的文化立场,因为心灵的变化总是慢慢完成的。
那一天我只意识到自己有两个发现,第一,我发现我母亲不是佛教徒,可是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母亲既然拜菩萨那就该是佛教徒。第二,我发现我对父亲母亲的精神世界原来一点也不了解,而且也从来不想了解。
不但不想了解,我在受教育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按照书文上的说教在批判他们的信仰。我跟鲁迅和毛泽东一样,一直把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信仰,看作迷信。我从书本上学的东西越多,越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就越加坚决地否定父老乡亲们的信仰和习俗。我像所有政治精英、文化精英一样,骂他们愚昧无知,骂他们封建迷信。
所不同的是,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骂的是他们的下人,诸如阿Q、闰土、祥林嫂之类每天给他们挑水、种地、舂米的劳动者,我骂的是我的父母,那每天挑水、种地、舂米将我养大成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