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人们没有想到这是一种天真和一厢情愿。以保守著称的《纽约时报》曾经把中国称之为“令人疼爱的共产主义”;而在意识形态问题上最为挑刺的国会议员们,也曾出面说,毛去世以后的中国人权状况“比1949年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好”。1985年,邓小平又一次被选作《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
最能代表官方立场的,是助理国务卿帮办芮效俭在布朗大学的一次讲话。这位助理国务卿帮办当时说:“美国欢迎中国的改革政策,首先是我们自己的利益。中国的改革开放完全符合我们自己的政策目标 我们支持改革还因为中国在过去10年里在人权方面取得的进展。美国欢迎中国朝这样一个比较开放的社会前进:它将进一步放宽经济、政治限制,放宽对诸如移民和宗教信仰方面的限制。”在这位助理国务卿帮办看来,中国的确正在向美国的政策目标接近。
必须承认,中国的改革开放,的确扩大了中美关系的基础。而扩大了的中美关系,又进一步引起美国人对于中国国内改革的兴趣。于是,所谓两国的“蜜月”关系就在两个层面上展开:物质的交流和对中国“西化”的期望。物质交流随时间推移确在不断增大。但这是双边的,带有常规性质,并且在总量上仍是有限的。至1986年,中国还只是美国的第16大贸易伙伴国。仍算不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相反,美国对中国所谓“西化”的可能,却抱着大得多的热情。对于美国人说来,中国的开放使人们能够穿透过去的某种神秘,接近这个社会的内核。他们自我陶醉地发现,这个社会在美国物质和观念的吸引下,正向美国的政治理念靠近。他们相信,物质的交换最多是一种各取所需,而理念的接近,则是一种根本的亲和。这大约就是詹姆斯·曼所判定的那种“深入关系”了。
然而,这种所谓的“深入关系”,从一开始就是虚幻的。它使美国人自己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其根本的错误在于,它是在完全不了解中国改革性质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把美国的价值观和政治理念强加给了中国人。这样做,不仅滑稽而且适得其反。他们不知道,那种中国“西化”越快越好的期望,其实正在加速着自己幻想的破灭。
这种错误的致命之处,即在于把现实主义的利益目标变成了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在这种状态下,美国人几乎无法准确回答下述问题:什么是中美关系的客观基础?中美之间的共同利益究竟是什么?如何寻找中美之间应该确定下来的利益目标?中国的改革开放给美国带来的最大受惠到底应该是什么?等等。在所谓“道义”原则高于利益原则的旗帜之下,这些现实主义的关注与考量,都被通通甩到一边了。
事实上,尽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是中美关系发展最平稳的时期,但是,由于上述美国政治中存在的对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偏狭认识,中美关系走的却是一条两相背离的道路,而且渐行渐远。
彻底打破美国政治中这种虚幻境界的,是发生在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
对于中国政府采取断然手段解决旷日持久的动乱,美国舆论界和政界表现出了“特别”的震惊和“愤怒”。随之而来的,是气势汹汹的政治制裁、经济制裁以及试图在全球范围内孤立中国。而对美国人说来,在“六四”整个场景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却是解放军战士拆除广场上的“自由民主女神”像。这一刻似乎彻底幻灭了美国人指望,即中国很快会采纳美国的价值观,会积极仿效美国的政治体制。按照前面勾画的逻辑,美国人这种超乎寻常的强烈反应,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