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兴趣?”珍妮问道。
她把头探到前排座位中间。蒂姆转身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折腾自己呢?珍妮。”
“折腾什么?”
“让自己满怀希望,到头来却发现这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都没尝试,怎么断定就会失望?”
“你也听到医生的话了。那不是药方,也不会做诊断。”
“但是,”巴达塞里安说,“它会给你带来些安慰,蒂姆。”
在昏暗的光线中,他转身看着医生。
“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想让自己的症状得到医学界的认可。我知道,你一度很抑郁,因为没有临床经验能够将你从精神病的指控中赦免。我特别用了‘赦免’这个词,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你讨厌别人把这一切都当成是你的臆想。你一直看重,并努力要使你的症状被认可为生理疾病,得到医学界的重视。得到重视,是所有真正疾病的先决条件。现在,我们有了新工具,有可能做到这一切。向世人证明你特有的症状是一种生理疾病,而非强迫症或心理问题,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你认为不被认可是种耻辱。现在,如果你愿意尝试,不也是一种小小的进展吗?”
巴达塞里安很有说服力。蒂姆觉得自己又快被说服了。“如果使用新工具,我需要做些什么?”
巴达塞里安医生所说的设备是一种尚未投放市场的设计模型,需提前订制,因此费用高昂。他的症状是独有的,他们手头上没有适合他使用的医疗器材。蒂姆告诉他不必担心钱的问题,他们负担得起。巴达塞里安医生说,他马上联系一家私营生物医药公司,他们有能力生产此种设备——一种不用卧床佩戴的头盔。它的工作原理,就是为大脑拍照——出走前拍一些,行走中拍一些,结束后再拍一些。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利用照片重建发病时的大脑活动全景。
“我每次出走前都得佩戴这个设备?”
“是的,”医生说,“为了能得到发病前后的信息,你必须时刻佩戴它。”
医生的话说出了蒂姆绝望的心声。证明他的症状是正常、合法的生理疾病而非心理疾病为何那么重要?他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这很重要。对他来说,不被归类为疯子和骗子是天大的事。他想向珍妮证明,当然,珍妮不需要;他想向贝卡证明,贝卡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他想向医疗机构证明,那些就知道将病人往外推的山寨作坊;他想向公司的人证明,他们也许会用律师与生俱来的怀疑态度审视他。最重要的是,他想向自己证明。
但是巴达塞里安医生沉默了,蒂姆回想起自己做过的许多次检查,坚硬的病床、冰凉的纸袍,无数次希望和失望在胸中交织、翻腾。然后,他想起了泰勒律师事务所。公司里已经有人见到他肩背大包走过大堂。如果他又头戴着一个特别订制的头盔出现,同事们会怎么想?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他说。
“你还需要考虑?”
他转身对珍妮说:“万一不成功怎么办?我满心的期待终又化做失望。那怎么办?”
“但你从一开始就希望得到证据和认可。”她说。
“谁能保证?”
“还有其他办法吗?”她问,“放弃?绝望?”
“对不起,”他对医生说,“我还是得考虑一下。”
“我完全理解。”巴达塞里安说。
她去超市买晚饭。她在柜台前等师傅切小牛排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身旁的男人。她的心跳得厉害。
那是少女的心跳。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四十六岁、已婚二十年的自己仍会被他吸引。他穿西装打领带,戴一副框架眼镜,看得出他喜欢爵士乐和艺术杂志。他刚去过健身房,进行力量锻炼,可爱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下。他最多三十五岁。上天太不仁慈,制造了与她梦中的白马王子一模一样的男人,并安排他在自己为家人买小牛排的时候,出现在身旁。如果她挪过去一点,路人肯定以为他们是夫妇。如果她挪过去一点,别人会以为他们在城里有一栋高层公寓,阁楼里放着音乐,墙上挂着当代艺术品。也许他有两个孩子,也许他在酒吧里吸食可卡因——她不了解他的个人情况。但这让他显得更有魅力。她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因为她要忠于婚姻的誓言和承诺,她所坚守的道德体系不能被偶然在超市里遇见的男人所摧垮。可事实上,已经垮了。
她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对一个人如此着迷是在何时。他转头看她,她浑身紧张,只能低头看肉。她再也不敢抬头。他依旧看着她,对她笑。那不是礼节性的点头打招呼,那是目不转睛的凝视。他在调情,她想大叫,她想抓住他的领带。她想跟他要联系方式。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她基因中固有的?要追溯到灵长类动物?肢体语言。她非常不喜欢。可那男人的笑完全是一种消极诱惑力,激起她心底的叛逆,不顾一切和自私自利。她恍惚看到,自己跟他偷偷摸摸走出商店,钻进另外一辆车开走,路过她和蒂姆的车,看到蒂姆正坐在里面闭目养神,听着广播。另外一种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何等轻而易举。他们开到男人的家里,她再也不离开。把他给我,我就会改变。我将重新看到生活的意义,解开所有的密语。我会抱着枕头偷笑,为自己不可思议的好运而欣喜若狂。我会心满意足地赖床很久,带着久违的幸福感。我再也不会把任何事看成是日常琐事。我随时都要会心地笑。我将陷入爱里。我将有无尽的能量。我将不再抱怨。带我离开现在的生活吧,我会重新收拾自己。我会去商场的精品店,买吊袜腰带和布娃娃。售货员打包时,我要尽量忍住,不大声喊出幸福。
半夜三更的电话,漫无目的的寻找。担心、沮丧、疑虑和牺牲。从现在起让贝卡承受这一切吧。让蒂姆自己坐出租车。
她把肉扔在柜台上,走到商店的另一端。她来到卖酒的货架前,挑了一瓶最贵的。她出来,又折回去拿了第二瓶。
“晚饭呢?”他问。
她关上车门,说:“排队的人太多了。我看咱们还是在路上买点吃的打包回去吧。”
“可我想吃小牛排。”他说。
她把两瓶酒放在后排座位上。
“能买酒却不能买小牛排?”
“我直接在卖酒的柜台上买的,那边没人排队。”
“你知道吗,你不让巴达塞里安帮你,我很生气。”她说,“除了我,他是唯一不把你当成疯子的人。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尽力在帮你证明你的症状是真的疾病,现在他也许有办法能提供更多证据和更多希望,找到你一直想要的,一直寻找的,一直乞求的。蒂姆,他说这是可能的,就算没有保证,但也是目前最好的机会了。好消息,不是吗?令人激动!但你看也不看,只说考虑一下?你到底怎么了?多少次……”
“嘿,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咱们俩去过多少次医院候诊室?看过多少位专家?我飞到过俄亥俄、明尼苏达、加利福尼亚,还有他妈的荷兰海牙!去陪你看专家。那些大人物,大名头,我都见过了。你还记得你的病历和记录表吗?蒂姆。你叫它们什么来着?每天。每天咱们把你的饮食、饮水、睡觉、时间等等等等记录下来……你什么时候有肠蠕动,当天天气、温度、气压有什么变化。都有什么鬼用?!每一个疯狂的细节!我保存着一张钉满图钉的地图!这里记录着你周一去过的地方,那里记录着你周三去过的地方。我听你抱怨、听你发火、听你说你的沮丧……”
“我能插句话吗?”
“我付出了这么多,耐心地等了这么久,你竟然连一点小小的努力都不愿付出?”
“你难道不明白,万一这次又失败了,我会想自杀吗?”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自杀。”
“但我会连死的心都有,珍妮。”
“所以就这样了,是吗?这就是你的最终决定?”
“我说了,要考虑一下。”
“我的意见一点都没用?经历了这么多,我的话一点都没用?”
“我必须得自己做出决定,”他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原因。”她说,“你上班的时候得戴头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倒车,然后突然刹车,差点撞到一位母亲和她的小女儿。
他们开车回家,一路沉默,也没去买饭。快到家的时候,他们看到贝卡的沃尔沃在路上行驶。他们都在雪地里停住,摇下车窗。
“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
“你要去哪儿,贝卡?”
贝卡不耐烦地看着挡风玻璃,又回头看着她妈妈。蒂姆往珍妮身边靠了靠,看着贝卡。“我有演出。”她说。
“明天还要上学呢。”
“上学?你说真的?”
“在哪儿演出?”
贝卡解开安全带,转向后排放吉他的座位,拿了张传单递出去。珍妮看了看,然后递给蒂姆。
“是开放式麦克风?”
“你不是看传单了吗,妈妈。”
蒂姆还在读传单,“上面有你的名字。”他说。
“就在附近,”她说,“不是在城里或别的地方。”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因为我不想让你们来,”她说,“再说了,你们能来的概率有多大?我现在能走了吗?”
珍妮让她必须在午夜一点前回家,贝卡开车走了。珍妮把车开进车库,拿起后座上的酒,下了车。蒂姆还在车里看那张传单,她已经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