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远行(15)

阴云笼罩天空,就像战舰生了锈。布鲁克林桥的人行道有着天空一样的灰色,它那复杂的蛛网般金属构造也灰蒙蒙的。他顺着斜坡走上来,到了第一个拱桥下。东江的水在冷风中泛起白色的扇形褶皱,一路向南汇入海洋。他以为身边无人,对着冷风呼号,转身走过拱桥拐角处,却见一对恋人在拍照。见他走过,两人受惊,退到墙角,为他让路。

第一段拱桥和第二段拱桥间的道路平坦。这时,他才注意到,身旁有人跟着他。他不以为然,直到那人转头说了句:“你不就是霍布斯的辩护律师吗?”

他回头,疑惑此人从何而来。他向那人身后张望了一下,那对照相的恋人已经不见了。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得对吧?你就是霍布斯的辩护律师。”

居然有人在布鲁克林大桥的人行道上认出了他是霍布斯的辩护律师,这让他吃了一惊。报纸上提过一两次关于谋杀案的事情,但没有更多的消息。这个案子没有牵扯到名人,蒂姆认为在法律圈外不会有人认识此案的辩护律师。

“咱们认识吗?”

“啊,你可能不认识我。”那人说。

他和蒂姆差不多高,厚厚的冬衣下裹着修长的身躯。他穿着驼皮大衣,竖起衣领,脖子上围一条黑色羊绒围巾,头戴一顶巨大的貂皮帽。帽子上的羽毛在风中颤抖,好像一片黑麦。一张暗淡孤独的脸上,没有胡须。天气如此寒冷,他的两颊却毫无血色,肥胖的下巴上有酒窝。他鼻梁高挺,中间的鼻骨突起,就像指节。

“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跟着你从市区走到了这里,”那人说,“你在市中心上班?”

“答非所问。你跟着我从市中心一直走到布鲁克林大桥?”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散步。”

“不,才不是呢。今天很冷,零下几度。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追上他,靠得很近。“那人是个残忍的杀人犯,用刀刺杀自己的妻子,像对待玩物一样。从某个角度来看,还真漂亮,但绝对是兽行。你居然为这样一个人辩护?”

“你到底是谁?我要报警。”

“你看过犯罪现场的照片了吗?有预谋的刀法,绝对不是胡杀乱砍,除了开始的几刀。你的客户是个变态杀人犯。”

“我要报警。”

但他根本没把手机拿出来,他怕被那人抢走。他已经丢了一个黑莓手机,不想把新手机再弄丢。在一会儿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之前,他还要用手机给珍妮打电话。

“还有,为什么要选史坦顿岛?”那人问,“为什么要弃尸在史坦顿岛那个关闭已久的垃圾填埋场。”

“你是谁?”

“你的客户住在莱亚。为什么要大老远地去史坦顿岛弃尸?”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想知道我是谁吗?”那人问,“想知道我到底掌握了多少案情吗?”

那人突然停下脚步,蒂姆却继续走着。两人之间拉出些距离。蒂姆回头,见那人渐渐远离自己。那人很讶异,蒂姆居然无心停下脚步。

“你不想知道?”那人问。

“你知道些什么?”蒂姆大喊。

“你的客户是无辜的,方施华先生。霍布斯是无罪的。”他在风中回答。

那人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一把屠刀。那人捏着袋口,轻轻地摇了摇袋里的刀。然后,转身离开了。

墓地早已被弃用,黑暗逐渐笼罩。一辆黑色奔驰车行使在蜿蜒的街道上。

珍妮开车跟着黑色奔驰车。她将车停在路边,下来,匆忙向雪中走去。

他躺在一块花岗岩上。在她的抚摸下,他猛地苏醒,好像从另一个平行空间回魂。透过滑雪面罩的孔洞,他环视四周。他又一次在野外睡着,身处不知名的世界。他感受到暴力的威胁。

“在桥上有个男人。”他说。

“什么人?”

“他认出了我。”

车门声打断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到一个身穿深灰色长羊毛大衣的人踏着雪慢慢走来。尽管离得有点远,他还是能辨认出那熟悉的毕加索般的身形特点——歪鼻、肥唇、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

“他来做什么?”

她也注视着那人。“我打电话叫他来的。”

“我说了,不看医生。”

“我知道。”她说。

“他治不好我,珍妮。”

“你怎么知道?”

“没人能治好我。”

“你好,蒂姆。”巴达塞里安医生说。

街灯亮起,照亮了整个墓地,他们坐在医生温暖的奔驰车里。在所有接触过的医生里,蒂姆最不讨厌巴达塞里安。这些年来,他面对了很多医生怪异的表情,但是巴达塞里安却从没表现出任何讶异的神态。他的那张脸天生就有些怪异,并非因质疑蒂姆神志不清或怀疑他所遭受的病痛而扭曲。看一眼巴达塞里安医生,就会明白,上帝没有赐予他任何美丽或虚荣,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思考消除人类病痛的办法。巴达塞里安医生博学多识,声调平平却能言善辩,有一种学者的气场。

可是,蒂姆见到他还是不高兴。在生病前,他曾幻想,只需要向医学界寻求帮助,全美的聪明才智、研究成果就会帮他找回应有的健康。至少,总会有一个人,一名专家,能够给予他一定程度的理解、安慰和行动。但是,现在,他已经放弃寻找那“一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人是上帝,那个人是他在夜晚彻底绝望时编造的救命稻草。他受够了,再也不要寻找那个人,再也不想让自己的希望化为泡影。

再说,谁他妈的需要那个人?他还活着,不是吗?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与病魔作斗争,不是吗?让“那个人”的答案和期望见鬼去吧。

巴达塞里安花了二十分钟给他们讲解大脑图像技术的最近进展。他解释了放射性同位素、运动退化和原子磁力计。他说,自从蒂姆上次进行全面医疗检查后,技术方面又有了巨大进展。事实上,现在已经有很先进的技术,可以直接、即时、清晰地记录大脑图像。

“也就是说,”医生兴奋地说,“我们不需要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里做检查,我们可以在你走路的时候捕捉你的大脑活动信息,随时记录它的变化。在神经学领域,此项技术意义重大。很多人都想不到,我们居然能提前五六十年就取得如此巨大的进展。但我们确实做到了。我们不用再让你躺在一块平板上,把你推进一条通道,就能进行检查,观测你的脑部活动。”

让蒂姆诧异的是,听着医生的讲述,自己的希望不禁再次重燃。

“这技术能为我带来什么好处?”

“你的意思是想知道它具体能做些什么?”

“它能不能治病?它能为我诊断吗?它能治好我吗?”

“啊,不,它当然不是治病的药方,它只是一种工具。它是我们目前拥有的最精良的工具。”

“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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