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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非他所愿,但他还是很享受每次行走结束后的发作性睡眠[ 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睡眠发作,除正常睡眠外,可在任何时间或场所(如行走、谈话、进食和劳动中)入睡,每次持续数分钟至数小时,可一日数发,不可自制,大多病因未明。
],那时的他会紧闭双眼、紧握双拳,如婴儿般熟睡。贝卡小的时候,他曾在贝卡身旁看着她入睡,粉色的小额头,平滑而安详。他从未有过如此令人羡慕的、毫无负担的睡眠。他一躺下,脑中就似有万马奔腾而过。他渐渐入睡,大脑却处于起草提案的工作状态,不断与反方进行无意义的辩论。[ 蒂姆的身份是曼哈顿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和律师,下文会有提及。
]但是,长走完毕,快速的新陈代谢将体内热量消耗殆尽,眼前一黑突然昏倒后的发作性睡眠却能很好地补充、恢复体力。再次醒来时,他的头脑会异常清醒,所有事物都焕然一新,甚至在那种萧索的季节和漫天大雪之中,世界都显得清澈透明。他能看清每个枝杈的树瘤,他能听见乌鸦爬过黑铁丝的声音,他能闻到腐烂枯枝的酸味。这一切,都会赋予他片刻闲暇。然后,他又强迫自己思考,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树林。她轻轻拍掉他背上的冰碴儿和枯叶。他低头看了看马路,说:“巴布·米勒他们来了。”
车停在马路逆行的方向上,仿佛是为了躲避车祸而突然刹车转向。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邻居开车过来。巴布将SUV停下,摇下车窗。
“没事吧?”她问。在寒冷的空气中,她一张嘴,呼出的空气就化成了白雾。巴兹·米勒坐在副驾驶位上。
“哦,没事,”珍妮说,“一切正常,就是车出了点小问题。”
巴兹探头挥手说:“你们好。”
“你好,巴兹。”蒂姆说。
“需要我们打电话叫人来帮忙吗?”
“不用了,我们已经打电话给汽车协会了,他们马上就到,谢谢。”
“谢谢你,巴布。”蒂姆说。
“坐我们的车回家吧?你们也不能就在这儿等着吧?”
“他们说很快就到。”珍妮说。
巴布笑着跟他们告别,开车走了。他们看到巴兹一直扭头往回看,车渐行渐远,最后从视线中消失。他和珍妮相视不语,看着一脸疲惫的对方。汽车协会……他们真的相信吗?他们无法向米勒夫妇说明所处的困境,唯有拒绝他们的好意。用逃避和不知感恩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并非明智的生存方式。珍妮走到驾驶员座位一侧,她和蒂姆上了车,同时关上车门。
他们开车回家。当珍妮熄灭引擎后,汽车在寂静的车库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决定要去了。”他说。
珍妮很吃惊。前一晚蒂姆还决心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接受治疗。她不知道他想去看哪个医生——巴达塞里安还是梅奥[ Mayo,爱尔兰西北部的一个郡。
]的考普特医生?还是他又要去瑞士?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是,要去上班。
“我觉得你还是先不去上班的好。”她说。
“珍妮,我已经休息好了,我要去。”
前一天晚上,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她没有和他商量如何处理那些长期性的问题,比如他的工作。现在日光清朗,她必须面对现实。对于他要去上班的决定,她早应该见怪不怪。
“你还是休息一天吧。”她说。
“不用了,否则就表示……”
“咱们需要——”
“……我已经向病魔低头了。”
“——处理这个问题,蒂姆。低头?这叫面对现实。”
“但是,我手头有个案子。”他说。
“让案子见鬼去吧!”她说,“旧病复发了,蒂姆!昨晚你自己也这么说。旧病复发了!”
车子渐渐冷却。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舒适的毛绒垫上,直勾勾地看着车窗外的备用油箱、涂鸦桶罐、备用线圈和车棚架子上的橡皮管。墙上钉了一排旧的佛蒙特州车辆牌照。珍妮转过头去,不看蒂姆,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车里。那一瞬间,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她在等他张口,准备要反驳。每次醒来之后,他都会有种返老还童的错觉,但这种活力将逐渐退去。几小时后,他可能又会出走。然后他怎么办?西装革履地走在冰天雪地的曼哈顿,没有任何防寒装备,也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处停下。
她正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他却忽然用戴着手套的拳头开始拼命地猛砸储物箱。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将头靠在车窗上。他停下手之后又开始用脚踢,直到锁断裂,门掉落下来。他就那样一直踢,好像要用脚踢穿前面的发动机似的。车门的一条铰链已经断开,储物箱也歪歪斜斜的,无法修复了。
终于,他停下动作,将脚抽回。纸巾散落了一地,车辆使用手册、维修养护记录和保险票据都被踩毁。他把脚重新放回脚垫上,一切又归于平静。但是,他始终不肯抬头看她。
“我决定去上班。”他张口说话了。
她的目光火热炽烈。
“好吧,”她说,“你去吧。”
“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感觉非常好。”
“我会把你的背包收拾好,”她说,“给你装上防寒用品,以备不时之需,你走的时候记得拿着。”
“我决定去上班。”他重复着。
“我明白。”
他看着她,问:“你真的明白吗?”
“是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