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断音/董娇娆(3)

秦楼楚馆,夜夜丝竹;舞榭水轩,日日笙歌。徽宗望着那户列珠玑,室盈罗绮的参差十万人家,恍惚间以为太平盛世。

与她于灯火阑珊时的第一眼相见,又似远隔天上人间。

师师自然识得眉高眼低,彼时虽不知他身份,却也看出不得小觑的一脸贵气。师师自然地请他留下墨宝,像对待自诩风流的文人。正中下怀,徽宗书画造诣可谓当时天下第一,于是慨然瘦金落墨。

师师猛然惊觉,原来这客果从天上来。于是歌几番,舞几回,两情欢愉醉卧榻。只有案头的袅袅熏香还提醒着他们,此时尚在人间。

秋风飒飒,落红杳杳。她一支歌毕时,转眼已是几个冬夏。

在此期间,贾奕来过,周邦彦来过,却因为有他在,也只是来去如风,不敢带走什么,更不敢留下什么。只是同样的文人心性,骨子里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醋意横生。

周邦彦趁着徽宗生病前来看望师师,不意间徽宗降临。周邦彦连忙藏在床下,听着绣帘内两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咽。香烟袅袅,两情依依,犹如亲密的情侣。

一问一答,一递一声,在帘里,在床前。

徽宗送给她一枚新鲜的橙子便要告辞,师师挽留,他却因龙体欠佳留不得宿,就此匆匆回宫。周邦彦方敢从床下爬出来,望着刚与徽宗言过欢爱的师师,其中滋味,倒也颇有趣。

于是他文人的轻薄意上来,便有了那首著名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横眉冷对,醋意旁观。如人饮水,滋味自知。

当师师与徽宗相约月下拿起琵琶缓歌曼舞时,这词不经意间从歌中荡出。徽宗得知乃周邦彦所做,立时大惊。随即将周邦彦整弄出京,若不是师师从中百般周旋,只怕周邦彦就此与师师天涯相隔。

可惜的是,师师这朵奇葩没有开在盛世大唐,再是如何妩媚多情,手中琉璃盏所盛下的,也只能是宋末衰败的晓风残月,再容不下其他。

而那时的北宋,早已不复旧时的风情万种,残残减减,步履沉重。踏不回旧日的光阴,挨不到天亮的黎明,只能在黑夜与冷风中瑟缩嗟呀。

宋末流离,这该是历史上最屈辱的一个时期。那个多情的皇帝,那个风流的文人,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屈辱姿态被掳至胡地。连一声道别故国山河的机会也没有,仿佛一场春梦,醒来后已是山河更易。

塞北胡地,相思里,泪暗滴。

城破即幕落。师师深知面对这家国恨、山河仇,属于自己的歌舞升平也该就此落幕。那么这最后一支歌最后一曲舞也定该演得轰轰烈烈才是。

为故人歌,为大宋歌,也为自己歌。

在宋的大幕即将落下时,她把握不了大厦将倾,也把握不了胡骑凌辱,唯能掌握的,便是这温香软玉之躯。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她本不该由自己把握自己的何去何从,该等着那个人,追随他一生一世。

可笑的是,主宰她命运的东君尚且自身难保,已被掳至塞北胡地,空余家国恨、山河仇给她。而她在承受这一切的时候,还要背负红颜祸的一生注解。

宋灭,曲默。舞毕,幕落。饮尽玉盏中最后一滴酒,再摔成碎片迤逦脚下。

宁玉碎,不瓦全。

血色的完满,无奈的悲哀。

继而是孤帆远影,杳杳无踪。她的归宿也如同城破后的许多奇珍异宝,不知所终。只宋代传奇里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结局——于他人完美,于自己残缺。

汉奸张邦昌将她献给金兵主帅,师师怒斥汉奸后毅然吞金而死。将一生的最后一支歌涂抹血凄唱给故国三千里,韶华二十年。

或曰,她遁入空门,青灯古佛,聊寄余生。

不管怎样,属于她的大幕都是落下了。她是这般硬气,比她的东君更要深晓国破人亡的道理。她可以苟活,却不愿。这宋已经够污浊了,这世间令她失望。

倒不如就此归去,告诉他,什么叫与国共存。

国已破,誓不独活。师师于风尘中犹见傲骨,将她置身于这滔滔洪流的宋末背景下,才觉得四周恓惶,一片欲泣无声。唱遍风花雪月,歌尽桃花春风的她,又有谁于留别尘世之际,长歌一曲,扬幡招魂。

那年的桃花红了一个春季,仿若她故去的笑靥。咫尺天涯,从此与他相离,又似与他相守。悲喜再无牵挂。

物是人非,歌断音。

应是一只荆棘鸟,葬身在血色的烂漫;愿做一只杜鹃,停歇于啼血的凄婉。只是舞未停,曲依旧,昆山何阔,弱水长流,这份情,又该了结何处。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歌声是隔岸等你归来的落花。踏花归去,再惊鸿一瞥那年芳华。

然后唱故人歌,行旧时路,给后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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