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断音/董娇娆(2)

于是朝歌夜弦,红袖添香。绝色艳歌,倾城曼舞。她的醉人心魄终于化身为王公贵胄可遇不可求的艳羡倾慕,而她的所有者石崇,正飘忽云端地站在万千恭维之上。

原来是这般,原来她对他宠爱的回报也是如此不菲,那正是他想要的,比得到绿珠其人更加令他心满意足。

这样的爱倒更像一个手势,一种姿态,摆弄出来只为了给别人观赏。

石崇暴戾无情,世所罕见,绿珠再美也只是以色侍人。价值连城永不褪色的珊瑚树都能被他毫不留情地击成碎片只为炫耀自己的富有,更何况只值十斛珍珠的绿珠。

当所有人还沉寂于年华的流逝来不及细思这一切的时候,金谷园内却突然雷霆万钧,风雨如晦。富贵无常,一切都是政治的依附。

石崇寡廉鲜耻地投靠贾谧,而随着贾谧倒台,石崇也被免官。赵王司马伦专政,依附于他的孙秀爱慕绿珠已久,如今趁火打劫前来索要。

金谷园内却依旧歌舞升平,没有要变天的迹象。危机却伏在黑暗中,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举毁灭这人世浮华。

石崇献出婢女数十人供来使挑选,使者视若不见单点绿珠。石崇不肯,说绿珠乃平生挚爱,无论如何不肯给人。其实哪里是挚爱,怕是象征他仅有尊严的高傲写照罢了。

拥有绿珠,他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骄傲石崇;失去绿珠,他一无所有。

这个举动是招致满门灾祸的导火索,矛盾一触即发,赵王伦因此派兵诛杀石崇。石崇无奈对绿珠叹息,执手相看泪眼,“我是因你而获罪啊。”

这话其实差了。

在贾谧被诛时,属于他的好日子便到头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杀身之祸不过早一时晚一时而已。天数如此,又奈一个绿珠何。

人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石崇的临终之言却是这般犀利冷峭无情。要用她的倾城之名、坚贞一世来换他的爱美之名,也灭孙秀赵王伦之流的威风。

耳边话,轻若春风,幽幽地在她耳畔依回。最后一刻,他说是舍不得她,还是在心底将她弃置。如踏尘埃,如弃草芥。奢华残忍招来的祸端,却要这般华丽的披了恩宠的外衣,一生一世囚禁着她。

石崇混迹仕途多年,焉能不知这道理,只是绿珠她,亦心知肚明。与说是最爱自己的人的生死契阔,却是这般人心凉薄。

你既不怕,我又何惧。不过登高楼再为你跳一支舞,最后一支舞。

绝色倾城,依稀人面桃花初逢时。

她默契地配合他,完成了这场冠以恩宠之名的悲伤情歌。她说,“妾蒙君宠幸,累君落难,今日自然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继而转身坠楼,像一只离笼的飞燕,又像是深情的错足。

就这样,将无情归咎红颜祸的他抛在身后,她独自去寻那个最初的自我去了。

后人说她决绝如此只为报主恩。其实石崇本无恩于她,又何谈报恩。只是彼此演场戏走个惊艳的过场,她成全他的爱美之名,他成全她的千古贞烈。

等闲变却故人心。人心凉薄。

那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且以这最后的长歌谱完临终的音符,以最后的舞姿画出最后的惊世一瞥。等到落花坠楼时,再问何处是归家。

只有此刻,她方能朝花夕拾,重回那年双角山下,做那自由自在的珠娘。

彼此各不相干,只看岁月沉稳,幽幽滑落。

如此甚好,甚好。

绿珠的大幕最终落下,百年来再也无人拾起。多情的才子杜牧游历金谷园旧址时,望着满目的荒草凄凄感伤回望,为她写下落英缤纷的悼词: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金谷园》

这次,一曲唱罢,她才是真正落幕了。于无梦无醒间,颠倒众生。

几百年后,又是谁唱着绿珠的歌,待他酒未消地归来,梦里共踏谢娘桥。

遥远的风中送来迷蒙的呼唤:

师师……

师师……

师师,师师。这个名字带着仙气儿,比起花儿草儿的又显得有些抑扬顿挫的硬气,不像是寻常女儿家叫的名字。

师师,师师。这名字像是方外中人,不该如此流落世俗混迹人间。若遇红尘,定当有劫。

师师,师师。这名字像翩飞的春燕,又似春日的柳絮,随着春风散入汴京千门万户家。而当她的名字传入皇宫内院被他所闻时,属于她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那年北宋,正是摇摇欲坠的风雨时期。虽有《清明上河图》粉饰浮华太平,却终掩不了骨子里的日落西山,薄暮冥冥。

风雨飘摇,花开乱世。宋徽宗无心国事,只流连风月,一心一意也要像风流才子一般做个赏花惜花人。有李师师这朵奇葩近在咫尺,仿佛天下美味珍馐尝遍独少的那一点酸,勾得他心驰神往,不由得要去走一遭。

抛开政治家国的层面不谈,徽宗这个人还是很有可爱之处的。满骨子的文人风流让他显得这般突兀,生不逢时,更不逢地。出身于官宦世家亦是大富大贵,可如同晏几道、纳兰性德流芳后世。只可惜他生活在才华只能沦为政治附庸的皇宫内院,坐了天子宝座却偏偏将江山视若等闲。

更可叹生于每况愈下的北宋之末,此时的北宋需要的是救世主,而并非天地一文人。若是生于太祖年间做个清闲皇帝游山玩水倒也无妨,可偏偏又要生于这穷途末路之际,被全民仰仗着颠倒乾坤。

颠倒乾坤他不会,颠鸾倒凤却在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