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金石,止流泉,阻关山,绝风烟。长歌情殇,断了流光,灭了洪荒。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宋子侯《董娇娆》
这是一首描写美女的诗,只是诗中主角董娇娆的面目模糊。她的存在更像是那个年代美貌佳人在泛黄书页间游走留下的清凌凌剪影。一颦一笑都像极了映在水中的月,朦胧唯美,一触即碎。
连她的身份也不得而知,书上只说“疑似汉时著名歌姬”。
看来她如同谢秋娘一般,是那个年代失落下胭脂红的信物标记。待后人追本溯源、朝花夕拾。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该是化自此处,以花起兴,转而喻人。
汉唐,一样的洛阳城东桃李花,只是最终人面不知何处去。
这个作者很是好心,提醒那美貌歌姬莫要损伤花叶,待到风刀霜剑严相逼时,也最终会落红成泥。
宋子侯定是个怜香惜玉的男子,懂得赏花惜花。不像那杜秋娘“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般空对着韶华着急。
歌姬这个行当因为美艳高雅,从来和文人有着不断的牵连,较之普通风尘女子多了几分清歌依回的曼妙。所以历代文人总能从那温香软玉轻歌曼舞间找到灵感,文思泉涌,乐此不疲。
小晏(晏几道)有过一首《鹧鸪天》,写得很有味道: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相国公子,处处流连。看来这歌声当真有销魂的功力,能够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秦楼楚馆,歌依旧,舞未休。每每提笔,眼前都浮现出一长串名字。无可奈何之际,只挑了两个悲情来写。宋子侯所言女子命不如花,也不是被历史风霜湮没的董娇娆一个女子的结局。
魏晋这个年代,似乎风流雅韵较之汉唐逊色很多。文人除却竹林七贤、陶渊明流芳百世,其他人都显得泛泛。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也只像是一轮明月畔的淡淡星辰,星星点点,悄然散落。
只是魏晋还好有绿珠,还好有这样一个艳若桃花的女子,她只一回眸,便使那魏晋变得不是这般黯淡,这般无趣。
两人初逢时,是双角山下的春天。桃花映上她的面,这般暖,这般艳。她朱唇轻启,水袖轻扬,歌声舞姿所到之处,便是好大一片醉人的春光。她只微一颔首,略一扬眉,便足以令他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石崇用十斛珍珠买下了她,视若珍宝。我觉得这个度量单位很有意思,不是金银,而是润泽的珍珠,像她耳畔垂坠的明月铛,一颦一笑,一摇一晃。古越地以珠为珍宝,珍珠有多少,便是他的爱有多深。
只是珠最终会黄,人最终会老,他的爱也自然会轻易地随同时间流逝而褪色。
金谷园内,日日笙歌。石崇穷尽一切的奢靡满足他内心对浮华的渴求。园内筑有百丈高的崇绮楼,可极目南天,更饰有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
而这一切,他说都是为了抚慰她的思乡之情。
石崇让她吹奏《明君》曲,聊以娱乐,她却敏锐地体味到那绮丽歌词下真切的悲哀。于是自制新歌,一泻哀怨: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泪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全诗词意悲切,后三句尤为人称道。石崇听后感慨万分,从此对她更为宠爱。每次宴客时必令绿珠歌舞,使闻者心神激荡,观者失魂落魄。
纵使受到了这般多的恩宠,我也觉得石崇并非真心爱她。若说爱,也只是停于玩弄欣赏的肤浅表面,再不能深入一分一毫。
如果真的爱她,他便不会千金一掷刹那芳华,更不会看她歌出“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的凄哀身世而无动于衷。他对她的爱,便是对于一幅画、一只鸟的欣赏。虽是爱过,却终要囚于笼中,不得放飞。
绿珠置身于这穷尽奢华的金谷园中,说不清周身是繁华、是空虚,却亲眼目睹他一连斩杀三名侍女只为劝酒的残暴无情。她本是遇人不淑,可那人却偏偏这般宠爱她,令她情何以堪。
这般的爱,乃是她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是躲不开的劫,解不了的执念。
虽是如此,她仍是下定决心,只要他在一日,便要唱一日。待到曲终人散时,也不过青烟一炷,黄土一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