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岁以前的理想比地面还低,不奢望辉煌,只苛求正常。我认为能像个普通的成年人那样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有一份工作(无论贵贱,能维持生存就行),可以随性地看电视和电影,不时去阳光和月光下散步,有了喜欢的姑娘就谈谈恋爱。每次上街或站在教学楼上远眺节日的街衢,我就会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的叹息——“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的语气有点伤感,我则是悲愤,那种每个细胞都上了镣铐的压抑和被压抑反弹得更强烈的对于正常生活的渴念。
三年中,学校只在高一时组织过一次春游,步行去十里外的风雨山,进行一场爬山和拔河比赛就回来。情节极其单调,对我却是盛大的节日,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倒计时,最后一个星期天天听天气预报。春游的前一天,遇到瞎子热心去扶,看见仇人也微笑。晚上几乎失眠,不断跑到屋外观察星象,望见星星觉得它们比钻石还珍贵。春游回来的路上,我落在队伍的最后头,失恋般的沮丧和伤感游荡在血管里,企图用迟缓的步伐挽留瞬间消失的自由。
另一次集体出行是学校发动我们去电厂运煤渣铺田径场。电厂在郊区的鄱阳大桥边,这是我们平时不大可能到达的深入社会的距离。男男女女在圩堤的斜坡上站成数排,把坡底的煤渣一簸箕一簸箕传递到堤面的卡车上。粘着女生汗液的簸箕传递到男生手里,待会又粘着男生的汗液传回女生手里,这是当时男女生最近的接触。我看到大家的脸都被某种隐秘的想象烧得红彤彤的,一个个都争当劳模。郊外的天空比学校的要蓝好多倍,植物们在凉风中舒展柔韧的腰肢,稻穗们你推我搡向天际奔涌,望得我的眼睛直发潮。晚上回来,舍不得清洗鞋底的黄泥巴,觉得它的颜色真美。那天的日记我写了三四页纸,这是重大新闻的报道篇幅。
我还没有谈恋爱的野心,那样我会被当教师的父母逐出家门。我只是不再害怕和女生交往。
一个学舞蹈的女生,邀请我一起参加学校的文艺节。一开始是排练集体舞,在食堂地面倾斜的餐厅里。和我配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文弱女生,我和她之间有一个拉手的动作,这个简单的动作因我的怯懦和慌乱排了许多遍都不过关。我动作僵硬,像是伸手去摸电门,把青年舞跳成老年舞。节目最后没排成。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拉女孩的手,她的手指温软滑腻,和我握过的所有男生的手在质感上有天壤之别,这个印象至今挥之不去。
真正排上节目单的是歌舞表演,我和一个女生对唱《十五的月亮》,那个学舞蹈的女生和一个男生给我们伴舞。当时是高一下学期,班主任对课外活动还比较支持,排练的过程很认真,开始在学校练,后来班主任请了校外的辅导老师去他家里合练。他家当时在校外一个黑洞洞的老宅里,我们在院子里排练《十五的月亮》时,黄澄澄的月亮就挂在泡桐树的树梢中间,有种脱离实际的美。四个人经过黑暗的胡同回家时,大家故意走得很慢。那样的黑暗,在心里投射的却是微微颤动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