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摔下来,脊梁着地,艰难地翻了个身,瘸着腿逃跑了。但这只是吓吓我们而已,等保护绳装好,它又露面了,上上下下在楼梯上活泼地探险,腿不再瘸。
到现在我还觉得,花满楼和孙小美,可能不是一种生物。它们脾气不同,习性不同,语言不同,7年的相处也没怎么实现文化渗透。拿最直接的量化数字来说吧。贵族孙小美全身雪白,蓝黄怪眼,买时就38块,比普通小猫贵了18块。之后,它不停升值,扯碎一卷卫生纸升2块,打碎一个花瓶升100块,抠破床单和衣服若干,最厉害的是把高级音响的低音单元捅了个洞,身价直接上涨了好几千。而土猫花花则是平民,捡来就免费,从没有破坏过任何财物,常蹲在猫树上,尽责地抓猫抓板。它围着沙发散步的时候,不蹭到任何一角。它从厨房快速跑向厕所,中间绕过两把椅子。一尺宽的通道,它从容走过,身无挂碍。从效果上看,不知道哪个才是瞎猫。
小时候,花花很喜欢孙小美这个姐姐。但在我们的相册里,所有拍到的二猫相安、其乐融融的照片都是某种假象:太阳很好的时光,小美昏昏睡去,花花跑来,兴致勃勃地亲吻和拥抱……
小美可能从来没接受过花花。它会用一百种不同的声调和我们聊天,花花只会三五种。花花的眼睛有时发炎,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花花没有学习过有效的交往礼节,一来就侵占所有地盘(快乐活泼,天真无耻,热情又亲切)。心高气傲的小美尽量保持风度,凡是花花摸过的玩具一律不要,忍无可忍才给一巴掌。
小美常在前方偷偷摸摸弄出响动,花花好奇心勃发,马上冲过去追随。于是一逃一追,愈逃愈追,几趟快速来回,小美返身一扑,把花花扑到肚皮朝上,做势咬住花花的喉咙,结束游戏。小美的满足当然是在最后,花花却觉得前面好玩。于是我们家常发生这种情况:一只小瘦猫在追赶一只大肥猫,一只瞎猫在狂追一只明眼猫,楼梯上响声大作,上去又下来,地动山摇,真是奇景啊。
花花的第四条命就这样在和小美的错位中消磨而过。真相什么的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理解,以及对理解的坚持。后来花花几乎接手了家里全部的猫玩具、猫篮子和整棵猫爬树。而小美,心情复杂,跑去占领了床和我们的膝盖。
第五条命是花花二见医生。和小美一样,我们带它去做了绝育手术。自此,花花丧失了一些功能,比如不能像它母亲那样生养若干孩子;避免了一些危害,比如离家出走和猫艾滋;天性上有一些改变,活泼与好斗减少,不再半夜号叫;获得了更多承诺,我们会抚养它直至终年。
绝育,真是个两难的选择。好比我们,学哪个专业,在哪里定居,挑选什么伴侣,是否生养孩子,什么是终极理想,都是如此。面临重大岔路口时,有舍有得。没有舍,也就没有得。有时候我们能自己选择,有时候被他人和时势左右,比如花花交到我们手里的这第五条命。
熟悉猫咪的人都知道,它们长大后会变得慵懒,每天要睡16个小时。普通的猫咪蹲着打盹,几分钟后倒伏,或趴,或盘,或侧躺,或仰面,看当时的温度和自在程度而定。花花就特别。它从蹲坐的姿态径直向前,慢慢埋头下去,双耳贴伏,头顶摩地,身体竖弓,岿然不动,能保持个把小时。它就像一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顶礼膜拜,长时间地修行和自省。
听说在古中国,最好的音乐师都是瞎子;在古埃及,最好的预言师和巫师都是瞎子;在古波斯,连最好的细密画大师都是瞎子。眼盲,会使人们灵性增加,厉害的时候,灵魂出窍。花花可能也是如此,它的第六条命不在此间和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