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在还乡的路上
文/柳拂桥
“述而不作”似乎是一种传统。等到要“作”了,就已经积郁了很多,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很多文字或者艺术,都是忍无可忍而为之的,一肚子学问和块垒,都转身化为满纸云烟。是不是有不得已的成分呢?在乎各人。
从此角度言,读书人多是病人,对社会、对自然和自己的心灵,许多不流俗的意见和想法。但不如意者常常八九,就总是抹不去那一缕忧伤的颜色。谈老师尽管修为已入门径,定力可观,但文人的底色和诗人的激情没变。看上去是萧散恬淡的行事和做人风格,骨子里还是特立独行的。
于是,他把自己打发到文字里去,或者琴棋书画、柴米油盐中,再或者在端午回到故乡南陵弋江镇上,结果与多年未见的青弋江上的龙舟们邂逅了。当时,我不知道那观众人群里也有他。他说,再大的雨,也同老柳并肩立于艾蒿菖蒲的五月之岸呵。
--是打捞屈原的诗魂么?其实,精神还乡的成分居多。
他不能叫自己息着。
谈老师是有诗人激情的。这在他第一本《长河流月》的集子里表现尤甚。有些精彩的篇章,我至今尚有印象。后来作文,却往散淡简远的路数走。按照他自己的话,是如《静夜凉风》了。只有一种情形尚未改变。那就是在路上的感觉。人始终是羁旅的游子心态。何况,谈老师已经是知天命的年龄了。深情不再外露,悉数掩藏在文字氤氲的背后。轻易不能够着。
岁月的风景逐渐深沉,文字也如晚霞夜色,被了沧桑。
谈老师近年来开掘的这个系列是关于江南的美食,还有故里人物的,很民俗、醇厚的感觉。而且是那么整饬匀称,丰饶圆润,很难辨别出当眼的一桌青枝绿叶的高低来。文字是在还乡的路上,我分明能读出一缕闲适的乡愁。
写江南的很多,写美食的也很多,可是写江南美食而结集的却稀罕,屈指可数。结果很荣幸,这书被谈老师出了,出在了芜湖。甚而那些关于故里人物和故事的点点滴滴,都映照出往日往事的浮沉和盛衰荣辱的格局。这些,以平和、亲切、冷静、澄澈,却不乏灵动的笔墨出之,甚至时不时地以气象峥嵘的面目叫人惊艳,于是就有了史诗的格调。
江南约略是一个文化符号,它是诗性的,它的吸附性也由来已久。美食牵动着我们的味觉神经。是野味的民间话本那么简单么?这叫我想起脂砚斋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注此写彼,手挥目送”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江南到底在哪里?我是更宁愿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南的,藏在心里。我只当它是关于故乡的。只要一说到故乡这样的字眼,我们都没有理由不激动。故乡的风景永远那么鲜活生动、恒读恒新。
出生于长江边,讨生活于长江边,行过船,捕过鱼,下过放,业过医,教过书,当过古镇上的文化班头,也做过县委机关干部,随性散漫而无党无派。谈老师的圈子并不大,可是他一直很坚持自己。而此种坚持,便是文人所特有的执拗和禀赋。没什么好不好的。他50来载岁月几乎只在芜湖水边走,从青弋江到长江,就这么简单,却不单薄。因为他是敏感而深透的。这是典型的南方人“渊深”的特质。对于新作《梅酒香螺嘬嘬菜》,他自顾自说:“本是江南饕餮客,浮生为吃不为诗,缘于江南,耽于口腹,说点油盐酱醋的家事,写点口舌上的风花雪月和烟云往事,只为心情,而非谋食。”还说“其实,吃什么,喝什么,聊什么,都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味觉能透露一种心情,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由此而引发的体悟和思绪,或许比我们的人生路更绵延和深远。”
要说的,其实在著作里已经明白说了。说的看似轻松,却实在有寄托在里面。哈佛大学讲授张光直曾经说过:“达到一个文化核心的最佳途径,就是通过他的肚子。”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反过来说,小小一张餐桌,以及那上面的活色生香、美轮美奂的山肴野蔌,也能见出文化和性情呢!
烹小鲜倘不能治国,治心如何?他如此不厌其烦地说着江南的美食、渊源、烹饪的手法和享用的趣味,是否勾引了许多往日情怀和记忆呢。天光云影,风味人事,只要寄托了心志和情感,我便认它做艺术。艺术,无非是用来安抚心志的。我想谈老师也适合此说。
说到底,谈老师做文字和做学问,都有很深的底子,其阅历也丰富,又一直在文字的路上苦心经营着。从评论的角度而言,我曾经预言过,谈老师是能出大作品的。
果然。
--只是似乎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