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练习簿(4)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摄像机高速运转起来。

老人是一代名角,艺名“八哥”。“八哥”会唱八种戏,而且在每一种戏曲里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从老生到外末,从花旦到花脸,所以“八哥”还有个外号“千面人”。“八哥”喻他的唱腔之丰富,“千面人”则喻他的化身之繁复。“八哥”曾经笑傲梨园,“千面人”也曾独孤求败。“八哥”不属于红极一时的流星,“千面人”也不属于独霸一方的明星。“八哥”是不倒翁,“千面人”就是长青树。可惜这棵树突然遭到了大规模的乱砍滥伐。先是暴风骤雨,继而赤日炎炎,加之水漫金山。树上的鸟儿飞了,树上的叶子落了,大树光秃秃,中空而多窍,无人问津。“八哥”何曾想到过虎落平阳被犬欺,“千面人”又何曾料到龙游浅水遭虾戏?没有人戏弄他,也没有人欺负他,他失声了,也失语了,他不再是舞台上叱咤风云的曹丞相关云长,他只能自己演自己,他只能生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啸笑与哭泣的游戏他做过千万次,只有这一次的呜咽与哭泣是真实的,就如同他初生时的嗷嗷待哺一样。

风乍起,吹皱历史的某一面。且不说“花絮”摄制组的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也不去猜测播出之后观众们可能的反响和文艺界的反应,单说关伟力的感叹亦欷歔:这位老先生,你不是我的老邻居、老街坊吗?

老先生,我们和你们家相隔一条马路,一条小马路。我们这边是小平房、小院落。你们那边是一座座小别墅,带庭院的小洋楼。母亲经常警告我们:不要到马路对面去。父亲经常向我们瞪着眼睛: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这样的警告与威慑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激发了我们的好奇。我们经常抚摸你们家的铁栅栏。你们家的铁栅栏年年总是新的,年年换一种颜色。秋风起时,那新鲜的油漆味吹到我们的院子,我们的舌头总是又甜又涩。可是栏杆上不是开满了带刺的蔷薇,就是缠满了四处蔓延的爬墙草;丛密的草里不仅有壁虎,还有小青蛇。我们只能在黄昏,天色未暝时踱身过去,趁栅栏让风砍出一条缝,我们才能看见里面的一切。但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隐隐约约的人影,隐隐约约的衣角。隐隐约约的人语,隐隐约约的叹息。隐隐约约的胡琴,隐隐约约的二簧。一次都没有见过你。我们不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那些妖娆的女人,那些娇媚的呼喊。只有你的咳嗽,不时夹杂其间,就像栅栏上的鱼刺,让那些女人的声音变得更为尖利和让人心动。难忘的是那一次,我一个人,我十二岁,我睁大眼睛,我的对面也是一双大大的眼睛,而且拉着舌头,向我的脸上舔来。那是你们家的狗。你们家的狗比我还高。你们家的狗本想舔我的鼻头,我退得快,只舔到我的下巴。就是这样我也疼了好几天,还得忍受母亲的责骂和嘲笑。我硬是没说,什么也没说。要不是你过来,母亲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我们也不会知道你。你站在我们的院子里,茫然无措。交叉悬挂的衣裳,让你像是走进了一个迷阵。后来你终于摸到我家门前。你的身影越过我们家的门槛。你把我母亲吓呆了。可是你却笑着,笑着,笑着看仰望着你的孩子们。你给大家分发糖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你咳嗽着,问我碍不碍事。你抚摸了我。我的下巴在哆嗦。你走了,可是糖在我们手中。你走后,母亲没有打我,母亲瘫坐在地上。母亲嘴巴总是闲不住的,可现在轮到父亲嘲笑母亲了,轮到父亲责骂母亲了:下贱呵下贱,你几时这么下贱,不就是一个戏子吗,新时代的戏子,还有什么了不起?这一次母亲也没有和父亲争辩,她爬起来,昂着头,她的目光骄傲得像巨人挥舞的扫帚,她扫掉了父亲,扫掉了院子里的破烂衣裳和飞行的尘埃,她把香椿树连根拔起,她让我们站在院子里也能看到蓝色的天空。你不会全忘了吧。

“八哥”摇摇头。这么说你还都记得。“八哥”又点点头。可你老怎么不早说呢。我说啥子呀,是你不认识我呀,“八哥”摇摇头,没有人认识我了,这样也好,只要我还认识我自己。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关伟力当下拍板,聘请“八哥”担任电视剧的艺术顾问。没料想“八哥”拒绝了,拒绝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呢,老人说。你连小说都想写,说明你老热爱艺术呀。戏演完了,“八哥”说,我现在只想好好生活。关伟力可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三顾茅庐谁不知道?关伟力一趟一趟地尾随老人,发现他住在老年公寓。没有人来看他,倒是他在领导着别人:老人是老年公寓合唱团的指挥,他的手下有七个人,连他八个。他们每天闻鸡起舞,日落而息。你说我能跑得开吗?关伟力说,没关系,我来负责他们的生活,我来请人指挥他们。不行的,不行的,老人自负地说,他们已经习惯我了。也许是看到关伟力流露的一丝失望,也许是终于被关伟力打动了心,在关伟力像个孩子埋下头的一刹那,“八”咳嗽着说,去找王自吧,你去找找王自,他一定会帮你的。

他给关伟力写了一张纸条,也给了关伟力的梦想一线生机:能请上王自,这是关伟力想也不敢想的事。

男主角魏震天。男演员王自。

在三万元继集的《强盗》续写篇里,魏震天理所当然地成为主角。作者别出心裁为魏震天设计了四种身份:玩物丧志的青皮后生,道貌岸然的大学教师,性变态的交通警察,仇恨世界的政府文职人员;四个结局:死亡,受伤,植物人,亡命天涯。奇怪的是不管哪种身份、哪种结局,这个男人的本质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坏,彻头彻尾的坏,坏得流臭水的坏,坏得你无法恨他。

因为这样的坏,王自喜欢上了魏震天,喜欢上了这个角色。坏蛋魏震天的出现,似乎惊醒了王自,此前,他一直扮演着正面人物,而且都是些大人物,比如领袖啊,元帅啊,纪委书记啊,市长啊什么的。有的人生来命好,王自的高大身材和一脸正气就让人无法把他与坏蛋划等号。王自那时正在飞行接拍三部戏,一部古装戏,戏中的他是一个阴险的武当长老;一部战争戏,他是一个闹情绪的兵团司令;一部反贪戏,他是在爱情、家庭、事业、金钱上都面临抉择的年轻厂长。按照王自现在的知名度,他不应该演这些二三号人物,谁也不敢让他演这些二三号,但是一号人物他全演腻了,他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了。他又不能不演,不演那就是拿大,对不起观众,也对不起圈内的那些所谓腕儿——他也是个腕儿,腕儿和腕儿之间是有游戏规则的。王自的措辞是,权当我为你们客串一把吧,求求你们,也让我尝尝吃剩饭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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