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练习簿(3)

总结经验,关伟力发现,一来他缺乏文学艺术底子,虽说他长得气宇轩昂,可能人们暗地里却把他看得和一个卖生姜的差不多。二来他始终没能进入那些个艺术圈子。那些个大小文学圈子、影视圈子如同各式各样的蘑菇,而关伟力只是一片半片的黑木耳。甚至连木耳也算不上,他只是一根狗尾巴草。于是他把手头的生意都交给手下,专门配备了一名小秘,为自己搜集资料,和自己一起读小说、读剧本。哪个女人能碰到这样的好事,读小说、读剧本,胡诌乱侃一通也能领工资?关伟力的小秘为此和男朋友分手了。那个家伙居然也不能免俗,那个家伙居然认为女友读这些烂东西破东西,不是在跟老板乱搞,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为了规劝女友浪子回头,那个家伙拎回一筐水蜜桃和一位漂亮的少妇,以表示自己的大度和能耐。水蜜桃是他女友的所爱,自然会照单全收。投桃报李,女友友好地把那个家伙和那个家伙的少妇一齐轰了出去。

小秘把家底儿抖给关伟力,关伟力只是一笑了之,心里却起了皱:怎么现在的小说表现的都像是这个秘书小姐的生活!关伟力和他的小秘每天的阅读量相当大。读曹禺的,也读方方的。读王朔的,也读哈代的。睡前读,饭后也读。在卫生间里读,在汽车里也读。想一想吧,一个不喜欢小说的人突然喜欢小说了,而且入迷了,是个什么样子呢。读了几个月的小说、剧本,关伟力心里也有些底了,小说是越来越好读了,越来越有趣了,但是也越来越容易忘记了。你记不住题目,记不住作者,记不住哪里有美妙的句子,更别提记住某个人物了。那些个人物都拥有巨大的欲望,就像升空的爆竹一样,然而一经爆炸,让你耳鸣似的一声巨响之后,就支离破碎无影无踪。这真是小说和电视的共同苦恼。同样也是关伟力的苦恼。就在这时,关伟力读到了《天使,望故乡》,热泪盈眶。根据郭猛同志的友好指引,关伟力读到了那篇半拉子小说《强盗》。再次热泪盈眶之后,关伟力立即作出反应做了三件事。

辞退小秘是当务之急。是老板都怕养闲人。阅读工作已经完成,这本来顺理成章,可是小秘不依。小秘迷上了小说?小秘迷上了读小说的生活?小秘迷上了世界上最奇妙的工作?小秘迷上了让她从事这项工作的老板?都很难说,反正小秘不想就此罢休。关伟力也没有绝对的理由辞退她。关伟力好话讲了一大箩。不行。关伟力答应再给她两个月的薪水。不行。关伟力答应另外给她一份工作。还是不行。关伟力不再拨钱买小说了。小秘自己买,自己读。遇上好的或者特别好的,小秘总会想到关伟力,标上记号,做些点评,送到关伟力的案头,送到关伟力的行军床上,送到关伟力专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关伟力开发了小秘。“可是小说却害了这个女人呀!”关伟力暗自感叹,想方设法打通关节,让小秘进了月亮城一所民办高校的图书馆。

魏震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何等能耐,竟然摧毁了白露?小说至此戛然而止。说《强盗》是一篇半拉子小说毫无非议。然而在读者关伟力看来,与其说是作者难以为继,倒不如说是作者有意为之;与其说读者关伟力对小说中的父亲感兴趣,倒不如说读者关伟力更为小说的空白地带着了迷。强盗,一个看不见的强盗,不仅让白露束手就擒,而且也俘虏了商人关伟力的心,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呀。商人关伟力不仅想象着强盗魏震天俘获白露的过程,而且也把自己想象成魏震天。关伟力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报上发布消息,设置五万元大奖继集《强盗》续集,也就是魏震天的那一部分。字数在一千至三千字之间。关伟力所拥有的三十家超市都将接受这些稿件。邮寄也行,但送来更好,那样就可以得到一件精美的纪念品了。字数的限制其实也是为续写者着想,不至于让他们望而生畏。

关伟力忽略的细节是,有那么多的市民参加到了续写《强盗》的行列,有那么多的市民竟然没有读过《强盗》。人们纷纷涌进伟力超市,责问营业员这是不是一场骗局。关伟力立即派送出大量广告宣传单,明确表示三天后凡是在册登记过的市民都将得到一册《强盗》复印件。这样的忽略,关伟力不但不后悔,反而沾沾自喜,因为这意味着市民们进出伟力超市的几率将大大增加。伟力超市声名大震,过去是关伟力厚着脸皮和媒体打交道,现在反过来了,这些家伙像是嗅到蛋糕的香味,叮着关伟力,穷追不舍。如今的伟力超市人流如潮,天天国庆。关伟力眉开眼笑的是他省去了一多半的广告费,利润却成倍增加,而最终的获奖稿件,他只付了三万,却结交了一帮文学界朋友:以王千同志为首的专家评审组,认定一等奖空缺。照他们看来,稿源虽然不少,成活的却不多,就是这个三万元也发得很勉强。但关伟力坚持要取信于民,并一再声明,他将会在这部电视剧上追加投资。

续写者。老人。

参加?强盗》续写的作者群当中,有一位已经年逾古稀。柜台前,人头攒动,老人颤颤巍巍。关伟力于心不忍,让保安把他请出来,老人竟老大不情愿,年迈之躯似乎要和保安的虎背熊腰发生碰撞。一名娱乐记者抓住机会试图采访,老人反唇相讥:“难道这次活动还有什么年龄限制吗?”娱记赶紧声明,自己只是被老人的精神所打动,别无他意。老人这才缓过神来,语气里还有些不依不饶的味道。他说买彩票还要花两块钱呢,我闲着也是闲着,有这么一次机会,一分钱不花,又看小说又写小说,还有纪念品,只要不是傻子,谁不想参加!

关伟力心想,你他妈的才傻呢。不过他还是在经理室里亲自接待了老人,亲自给了老人两份纪念品。老人也不客气,他收下了两份纪念品,也留下了两份续写作品。再次光顾伟力超市时,老人是沮丧与欢欣兼而有之,他辛勤的劳动一无所获,但正是他捎来的那份作品得到了三万元。“当时我还犹豫了一番,”老人说着,又赶紧补充说明,“我不是不想帮他带,而是担心你们连我的那一篇都拒收。”登记册上是老人的名字,而获奖者再次不见踪影了。“二十来岁,个子不高,一嘴胡子,大概也有两年没剪过了……”被问及那个获奖者的身份、来历时,老人同样一无所知,提供的信息不足以颁发一张通缉令。

由于这个潜艇一样的获奖者,老人又来过几次,商讨办法,每次都争论不休。关伟力的意思是把奖金发给老人,由他转交,这样主办单位也能落个清白。老人执意不肯,他不想贪功为己,如果那个小伙子始终不出现,他能心安理得吗?领了这三万元葬送掉性命都有可能。最终双方达成的妥协是,老人协助主办单位接受一下电视采访,这也算是电视剧前期炒作的一部分。《强盗》的作者,包括续写者的无厘头,增加了这部电视剧的神秘感,但这样的不谋而合,很有可能被观众看成是一种低级炒作,这样的低级错误就连许多大牌导演都犯过,可观众不跟你玩儿了,你拍得再好也没用。这样,老人的出场就显得非常之重要了。只要他叙述一下当时他捎稿的缘由和过程就行。可是镜头下的老人越说越糊涂,越说越结巴。与其说他是在澄清某个事实,不如说他是在捣糨糊,恶意混淆视听。有什么必要呢?镜头下的老人竟然涕泪横流,既像是在说自己,又像是在忆故人。正是严冬,灯泡爆了两三只,摄制人员呵着手拍了两三次,总是不行。你看看,关伟力在一边神情自若谈笑风生,老人在一边泪飞顿作倾盆雨,你究竟会作何感想呢?关伟力老大不情愿地接受了电视台的调遣,走下前台,让他们对老人做独家采访。此时,老人已经哽咽不能语。这倒没关系,同期录音不行,可以后期配音,哪怕配画外音。可是老人显然也因天寒地冻撑不住了,电视台导演刚刚说了声“开始”,他就一头栽倒在面前的小圆桌上,捂着头干呕、抽搐起来。

电视台有个“花絮”栏目,专门跟踪拍摄台前台后,作为佐料,吊吊观众的胃口,让市民了解一些幕后趣闻。此时,主创人员非常焦急又无计可施,一直拱着手的“花絮”摄制组却来了劲儿,架起镜头。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抚了抚老人胸口,轻声轻气地问老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老人抬起头,脸色平静而光亮,看不出泪流满面的痕迹,只见得曾经的沧桑。他连声地“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他多次在镜头下接受过采访,从容不迫。他习惯了镁光灯下的生活。他以为这种生活他再也不会有了。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重返了镜头下,也没有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为了这样一桩狗屁不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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