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发说话了。王三发是搬运公司资格很老的搬运工,在村里与谢彩凤是隔壁。“组长,你这个分工原本也公正,可是,今天大侄女来了,人家是干部,再说,还是女流……”
老黑的脸色就黑成了锅底。“女人又咋了,干部又咋了?都是靠搬运公司工资吃饭,自己提劲要来码头与我们比力气,难道叫我们养一个大活人?”
谢彩凤默默把王三发推到一旁,笑眯眯地望着老黑组长:“是啊,我既然来到小组,自然就与弟兄们一样摸活路,不然,怎么向癞子书记交代?”她拿起搭肩布,垫在肩头上。“雄起啊!”王三发与一个工人吼叫着,把一尊条石放到她肩头上。
谢彩凤气沉丹田,挣站起来。好沉重的条石啊,她咬着牙,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跳板走去。刚上跳板她就气喘吁吁了,看那跳板呢,就好像漂浮在水面,肩头肉皮磨烂处,剧痛一阵阵刺着她的神经。她感觉浑身软塌塌,迟疑着想朝回转,甚至,想把条石摔掉。
下力汉摸活路全靠板命
靠天爷靠土地总不得行
是汉子就要扎实鼓劲
雄起 雄起 雄起呀
陡然,在江岸沙滩边,传来罗癫子那声嘶力竭的吼叫。那吼声沙哑,粗野,就好像荒野的狂风扫过,显得十分狰狞与突兀。
谢彩凤浑身一颤。此刻,她汗水直流,好像待宰的小羊羔,朝前走一步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已经挪不动脚步了。
此时,又传来一阵歌声:
下力啊砸笨啊凭借野力
上坡啊下坎啊依仗硬气
捏着啊鼻孔哟把老力使完
雄心啊壮志飞跃了险滩急流
罗癫子叔叔!谢彩凤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又望见困牛石旁那蓬娇艳的夹竹桃了。阳光下,那花开得好热烈好缤纷,愤怒如火。她看见母亲了,她抬着山一般的货物在前边走,好像路标一般引导着她。
谢彩凤咬着牙,迎着那丛葳蕤的夹竹桃花,从跳板上艰难地走了过去。当她终于把那条石放倒在条石垛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疲乏得要虚脱过去。
这是一个疯狂的夏天。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毒辣日头每天周而复始地高悬在天上,把人的汗水都烤干了。公路上的沥青被烤化,变作了一摊摊稀泥,汽车从上面经过,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咝咝声;而人从那里走过,却被粘得拔不起脚。
在干燥闷热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牛背湾那两株兄弟黄桷树死掉了一株。死去的是大哥,它好像被野火焚毁了一般,枝干枯槁,树皮脱落,就在一天早上轰然倒地,露出黑森森的空筒,情状惨不忍睹。那弟弟也显得十分难堪,树叶枯黄,枝干干裂,十分孤独的样子。
夹竹桃却开得轰轰烈烈,火一般的夹竹桃花与毒辣的太阳交相辉映,争齐斗艳。
接着,就是不停的暴雨。长江发洪水了,嘉陵江发洪水了,从上游汹涌流泻而下的洪水,裹挟着泥沙,疯狂地劫掠着沿途的建筑。
这天早上,谢彩凤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市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当晚最高洪峰将通过,要求单位采取一切措施,动员水位线以下的居民全部撤离到安全地带。
接完电话,谢彩凤沉思着,然后咬牙切齿地说:“癞子啊,你也有今天!”说完她风风火火朝外面走。
起风了,呜哇叫着的江风,妖怪一般迅疾地掠了过来。在西边天际,金蛇狂舞着,隐隐地传来沉闷的雷声。谢彩凤刚走到通往牛背湾那条青麻石小路,倾盆大雨就兜头下来。
好雨!迷蒙中,天地混沌,连成了一片;风妖鼓动着巨嘴,把那雨吹成弯脚杆雨,斜斜地砸在地面,把地面撞击出一个一个的水坑。地面一会儿就汹涌着一道道小河,呜咽着一首首低沉的曲子,奔泻而来。举眼望去,嘉陵江黄浊浊的,巨浪拍击着江岸,发出令人震撼的轰隆轰隆巨响。夹竹桃也矮了身姿,簇拥着,喧哗着一首首欢快的歌。
谢彩凤浑身被雨水淋湿,那雨水钻进她的鼻子与嘴巴,咸腥腥的,很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