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泪(2)

天阴得像笼着棉被,小北风吹得茅草屋沙沙作响。棺材、香炉、麻带、仵作,一切都那么清晰。

女人一生最难忘的是两件事,一是嫁人,二是守寡。

那是她二十四岁,儿子六岁那年的事。政府说,那年的自然灾害是百年一遇,家里的铁器全都拿去炼钢之后,集体饭堂也关张了。叶家偏偏又摊上了人祸,她身患肺痨,吊了五年药罐的老公伸腿了。她和儿子刚子给他披麻戴孝,送他上山。他解脱了,山上风凉水冷。可她绝望了,眼前是水深火热。穷人患了富贵病,她拖着个病人背着个伢子像牛一样默默地经营着这个漏底的家,欠了满身债,老公死的时候还加了一份棺材钱。那年月真叫苦。粮食是用树叶蕨根香蕉茎代替的。刚子拉不出屎,全身抽筋满头臭汗凄惨地哭喊。她用手帮他抠,抠得鲜血淋漓。好多人患了水肿,流着黄水。她和儿子也浮肿了。港英当局派蜻蜓一样的直升机向海边河边扔着粮食。政府说这是帝国主义在放毒,大家要抵制。可是饿疯了的人刀都敢吃,哪怕毒?争呀抢呀,谁力气大谁就抢回了命。一个香港老太婆,103岁了,竟然挑了130斤的担子过海关,饭焦干交给亲人了,她却扑地死了。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几条命。于是,人们开始成群结队逃港,有的全家走了,有的全村走光了。政府说,这是继解放初“封河口”前大外逃之后的第二次偷渡高潮。这时候的县政府出了条政策,海边沿的村镇可以用农副产品到香港换购粮食,但只限于禾草木头之类。没多久,又坚决煞住了。村里有几个船佬,毫无政治觉悟,封海了,还搬了木头禾草偷运去香港换粮食,回到岸边就给捆了,到劳改场吃大锅饭。叶家没有香港亲戚,没有船佬,甚至连抢命的力气都没有。剩下那游丝般的气力,只能用来排泄那拉不出的硬屎。这日子怎么过?这债怎么还?寡妇带子,一辈子也还不清啊!送葬时她没有哭,她对丈夫怀着深深的怜悯,但更多的是怨恨。从山上回来后,照理要先为丈夫安放灵位开始做头七,但她没有照这个理。死人就是死人,哪来酒饭让你糟蹋?她不相信有谁看过死了的人还回来吃饭喝酒。那是做给活人看的。这时候还要做给谁看?最要紧的事是养儿子,还债!于是她扔下了麻带就挑起谷箩去海边担脚(客家人把为人挑东西赚钱称作担脚)。朝出晚归,风雨无阻。赚的那点小钱,统统用来还债,母子俩的生活,就只能靠野菜了。偶尔,她也贪点小便宜,比如摘几片黄菜叶偷两条番薯之类。六岁的刚子,也学会了偷。人饿不怕丑,鸡饿赶不走。饥饿把人性扭曲了。

生产队保管--牛牯的父亲马牯,在翻晒谷种时有意漏下一些,示意叶妈晚上去捡。叶妈便带把扫帚带个布袋去了。满地堂扫,捡了三斤谷子。还没走出地堂,一条索子就捆实了她。她给民兵捉了,当夜就脖颈吊谷袋敲铜锣游村。大刚穿街过巷哭喊着跟随。马牯怕受牵连,偷一只船便逃了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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