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是女性精神世界中的宝藏。它就像一个能显现出一切事物真相的水晶球，又像是一位无所不知的老妪，总是陪伴在你身边，告诉你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应该往左还是往右。它就是古老的“拉·胡艾”，知道一切的人，野性女人。
我们这些专门讲故事的人，总是在精神领域进行“考古发掘”，在过往故事的尘灰中辛勤寻觅，挖开时间、文化与社会变迁积累的泥土，找出所有可能有价值的文化残片。有些时候，整个故事可能已经化为细小的粉末；有些时候，故事的主干可能尚存，但是已经失去了一切细节；不过也有时候，“发掘”出来的故事仍然神采飞扬，宛若当年一般熠熠发光。下面我要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在我看来，俄罗斯的古老传说“瓦萨莉莎”，就完整地描述了女性的整个启蒙过程。它向我们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事物通常并不是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作为女性，我们需要用自己的直觉与本能去嗅探，去弄清事实真相，去从我们自己的想法和感觉里得到滋养，去看清该看清的、了解该了解的，去保卫我们自己的创造力之火，去熟悉生命—死亡—重生这一最自然的规律——这样才算是完成了启蒙。
以“瓦萨莉莎”为主要人物的这个故事，在俄罗斯、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波兰和波罗的海沿岸各国都广泛流传。在一些地方，这个故事被叫做“睿智的瓦萨莉莎”。有证据表明，故事主线的原型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文明之前，人们对马之女神的原始崇拜。一直到今天，这个故事都基本保留了当初的形貌，讲述的是凡人女性进入野性女神所居住的下层世界，从而获得直觉的过程。
我在这里采用的故事版本，基本脱胎于凯蒂姑妈的讲述。故事的开头是我们这些“坎塔朵拉”经常会使用的介绍语：“过去曾有过，也曾没有过……”这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话是为了提醒听故事的人们，这故事是在精神与物质之间的那个世界里发生的，那里的一切都不能单凭表面的样子来判断。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
瓦萨莉莎
过去曾有过，也曾没有过，一位躺在病床上即将死去的母亲，她的面色如同附近教堂的花园里盛开的白玫瑰一样苍白。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守在陈旧的木床边，祈祷着上帝会引导她的灵魂平安到达天国。
将死的母亲呼唤着小小的瓦萨莉莎，那个穿着小红鞋和小白围裙的女孩连忙跪到她床头。
“亲爱的，这儿有一个娃娃，是我要给你的。”母亲轻声说。她从床上的毛褥下面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娃娃。娃娃跟瓦萨莉莎一样，穿着小红鞋、小白围裙、黑色的裙子和绣满了彩色丝线的背心。
“亲爱的，这就是我要跟你道别的话了。”母亲说，“如果你迷路了，或是需要帮助，就问这个娃娃该怎么办，你会得到帮助的。你一定要把娃娃时刻留在身边，不要告诉任何人。她饿了的时候，就喂她吃东西。这就是我作为母亲给你的许诺，是我给你的祝福，亲爱的女儿。”说完这句话，她的气息就沉入身体最深处，托起她的灵魂，从她的唇间飞升出去。她死了。
瓦萨莉莎和她的父亲哀悼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像被战火蹂躏之后重新披上绿衣的田野一样，那位父亲的生活也重新现出了生气，他跟一位有两个女儿的寡妇结了婚。尽管这位继母和她的两个女儿说起话来总是彬彬有礼，像淑女一样脸上挂满着微笑，但是她们的微笑后面藏着某种啮齿动物一般的气息，然而瓦萨莉莎的父亲完全察觉不到。
果然，当父亲不在时，继母和她的两个女儿就会欺负瓦萨莉莎，折磨她，强迫她为她们服务，要她去林子里砍柴，好让她那柔嫩的皮肤被树杈刮得又肿又痛。她们憎恨她，因为她的身上似乎具有一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甜美气质。她也出落得越发美丽。她的胸脯日渐饱满，而继母和继姐姐们的胸脯却日渐干瘪。她总是愿意帮忙，从来都不抱怨，而继母和继姐姐彼此之间却像粪堆里的老鼠一样经常争斗。
终于有一天，继母和继姐姐们彻底忍受不了瓦萨莉莎了。“让……我们……想办法把火弄灭吧，然后就派瓦萨莉莎到住在森林里的女巫芭芭雅嘉那里，去乞讨火种。这样，当她找到芭芭雅嘉的时候，一定会被那老女巫杀死并吃掉的。”这念头让她们感到非常兴奋，而她们就像生活在黑暗里的老鼠那样尖叫起来。
于是那天晚上，当瓦萨莉莎从林子里砍柴回来的时候，她发现整幢房子都漆黑一片。她非常担心，于是就问继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该用什么来煮饭，用什么来照明呢？”
继母告诉她：“你这愚蠢的孩子，房子里当然没有火了。我不能去森林里，因为我已经老了。我的女儿们也不能去，因为她们害怕。所以，现在只能派你去森林里，去找女巫芭芭雅嘉讨来火种，重新点燃我们的火堆。”
“哦，好的，我会去做的。”瓦萨莉莎答道。于是她就出发了。森林里越来越黑，枯枝在她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朝围裙的口袋里摸去，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娃娃就躺在里面。瓦萨莉莎拍了拍娃娃，说：“是呀，只要碰碰这娃娃，我就感觉好多了。”
每到一处岔路口，瓦萨莉莎都会把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问娃娃：“我应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娃娃每次的回答都很简单：“往左”或者“往右”，“是”或者“不是”。瓦萨莉莎一边走，一边把口袋里的面包分给娃娃吃，然后听从娃娃的指示前进。
忽然间，一个白衣人骑着一匹白马驰过，天随即亮了。再往前走，又有一个红衣人骑着一匹红马驰过，太阳升了起来。瓦萨莉莎继续往前走，就在她走到芭芭雅嘉的小屋旁边时，一个黑衣人骑着一匹黑马，直接驰进了小屋里面。天马上黑了。小屋周围环绕的篱笆是用骷髅和骨骸搭建起来的，这时篱笆开始闪耀出奇诡的光芒。
芭芭雅嘉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女巫。她旅行的时候不是坐在马车里，而是坐在一口会飞的坩埚里。她一边用桨在空中划行，一边用死人头发做成的扫帚清扫掉她留下的痕迹。
坩埚从空中飞过，芭芭雅嘉那肮脏的头发也在风里飘扬。她长长的鼻子向下弯曲，尖尖的下巴则向上弯曲，鼻子尖和下巴尖几乎碰到了一起。她留着短小的山羊胡子，脸上和手上都长满了瘤子，因为她经常跟癞蛤蟆打交道。她那脏兮兮的指甲长得让她没法握起拳头。
而芭芭雅嘉的小屋就更古怪了。这小屋下面长着巨大的、黄色的、表面长有鳞片的腿，它可以自己四下走动，有时还会原地旋转，就像是在跳舞一样。门闩和窗闩都是用死人的手指和脚趾骨做成的，前门上的锁则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颌骨，上面长满了利牙。
瓦萨莉莎问口袋里的娃娃：“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房子吗？”娃娃回答道：“是的，这就是你要找的房子。”她还没来得及上前一步，坐在坩埚里的芭芭雅嘉就已经飞了下来，朝她喊道：“你想要什么？”
瓦萨莉莎颤抖着回答：“婆婆，我是来讨火种的。我家的房子很冷……我的家人们会死的……我需要火种。”
芭芭雅嘉凶巴巴地说：“哦，是呀，我知道你，还有你家里的人。你这个没用的孩子，把火弄熄可不是个好主意。再说，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把火种给你？”
瓦萨莉莎征求了娃娃的意见，迅速回答：“因为你问我要什么。”
芭芭雅嘉咕哝道：“你很幸运。答对了。”
瓦萨莉莎也感到很幸运，自己居然答对了。
这时，芭芭雅嘉威胁道：“我不可能把火种给你，除非你为我干了足够多的活。如果你能把我交给你的活计都干完，我就给你火种。如果不能的话……”这时瓦萨莉莎看到她的眼睛变成了赤红的灰烬。“如果不能的话，孩子，你就会死。”
于是芭芭雅嘉就进了屋，躺在床上，命令瓦萨莉莎把炉膛里的食物拿过来。炉膛里的食物够十个人吃，但是芭芭雅嘉一个人就把它们吃完了，只给瓦萨莉莎留下了一小块面包和一小口汤。
“洗干净我的衣服，清扫院子和房间，为我做饭，然后把发霉的玉米粒跟好的玉米粒分开。我回来的时候，会检查你干得如何。要是到时候你还没干完，那我就吃了你。”说完，芭芭雅嘉就坐着坩埚飞走了。天又黑了，变成了夜晚。
芭芭雅嘉一走，瓦萨莉莎就问娃娃：“我该怎么办？我能及时完成这些任务吗？”娃娃告诉她时间足够，要她先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瓦萨莉莎把面包分了一点给娃娃，然后就去睡了。
到天亮的时候，娃娃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活计，只剩下饭还没有做。再到晚上，芭芭雅嘉回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活计都已经做好了。尽管这一切都让她满意，但她同时又因为挑不出毛病而没那么高兴。“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她用挖苦的语气说。然后她唤来那些忠诚的仆人们，要他们把玉米磨碎。三双手凭空出现在半空中，开始磨碎玉米粒，房间里到处飞扬着金黄色的玉米屑，像金黄色的雪片一样。最后，所有的玉米粒都被磨碎了，于是芭芭雅嘉开始坐下来吃饭。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吃完，然后她命令瓦萨莉莎第二天再清扫房间和院子，为她洗衣服。
接着，她指着院子里的一大堆泥土，说“在那堆泥土里混着很多罂粟的种子，一共有几百万粒。我要你在早晨到来之前，把罂粟种子和泥土分开，分别堆成两堆。明白吗？”
瓦萨莉莎几乎昏倒了。“天哪，我要怎么才能做完这件事？”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娃娃悄声朝她说：“别担心，我会把一切都做好的。”芭芭雅嘉的鼾声响了一夜，而瓦萨莉莎则努力试图把罂粟种子跟泥土分开。过了不知多久，娃娃对她说：“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这一次，娃娃又做好了所有的活计，等到芭芭雅嘉回到家里时，一切都井井有条。这一次，她又用挖苦的语气说：“嗯！你真是幸运，又一次按时做完了。”她再度召来她那忠诚的仆人们，要他们把罂粟种子里的油榨出来。于是，那三双手又出现了，开始按她的吩咐去做。
芭芭雅嘉吃饭的时候，瓦萨莉莎就站在旁边。“你看什么？”芭芭雅嘉忽然问她。
“婆婆，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瓦萨莉莎问。
“问吧。”芭芭雅嘉回答，“不过记住，太多的知识会让人太快变老。”
瓦萨莉莎问起了那个骑着白马的白衣人。
“啊哈。”芭芭雅嘉说，“那是我的白天。”
“那个骑着红马的红衣人呢？”
“那是我的日出。”
“那个骑着黑马的黑衣人呢？”
“啊，那是第三个，是我的夜晚。”
“我知道了。”瓦萨莉莎说。
“孩子，你不想再问更多的问题吗？”芭芭雅嘉挑逗着她。
瓦萨莉莎正想问那三双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她口袋里的娃娃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于是她说：“不想了，婆婆。你自己也说，太多的知识会让人太快变老。”
“啊。”芭芭雅嘉把头偏到一边，就像鸟儿那样，她说，“孩子，你的智慧超越了你的年纪。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这是我母亲的祝福。”瓦萨莉莎微笑着回答。
“祝福？！”芭芭雅嘉尖叫起来，“祝福？！我们这里可不需要祝福。你最好赶快离开，孩子。”她把瓦萨莉莎推到了门外的黑暗中。
“我告诉你吧，孩子。这儿！”芭芭雅嘉从篱笆上摘下一个眼眶里燃烧着火焰的骷髅，把它挑在一根棍子上。“这儿！把这根棍子上的骷髅带回家去吧。这就是你的火种了。不要再说一个字。回家去吧。”
瓦萨莉莎刚要开口感谢她，口袋里的娃娃又开始跳动起来，她意识到，她应该拿了火种直接离开。她穿过黑暗的森林，按照娃娃的指引朝家的方向跑去。棍子上的骷髅，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里都喷着火苗。她忽然对这沉甸甸的骷髅头感到很害怕，想要把它扔掉。但是骷髅头开口告诉她，要她镇静下来，继续回家的行程。于是，她就这么去做了。
瓦萨莉莎的继母和继姐姐们朝窗外看去，她们看见一片奇诡的光芒正在穿过林子逐渐靠近。那光芒越来越近了，她们根本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什么。她们以为瓦萨莉莎去了这么久，这时一定已经死了，可能连她的骨头都被动物们拖走了，她再也不会回到家里来。
瓦萨莉莎离家越来越近，继母和继姐姐们也终于看清那是她回来了，她们朝她跑去，告诉她自从她离开以后，家里就一直生不起火来，无论她们怎么尝试着去点火，点着的火都会马上熄灭。
瓦萨莉莎回到家里，心中充满了成功的喜悦，因为她在这场危险的旅程中存活了下来，并且成功地把火种带回了家。但是棍子上的骷髅头却在观察着她继母和继姐姐们的一举一动，它把火焰喷到她们的身上，等到天亮，邪恶的继母和继姐姐们已经被烧成灰烬。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听者们一下子就从故事情节中回到了现实。许多传说故事的结尾都是这样的，这就好比是突然发出的一声：“嘘！”使听者们一下子清醒过来。
瓦萨莉莎的故事，讲述的是女性力量的祝福在母女之间的传承。这份力量——直觉的力量——包含了内心敏锐的视觉、听觉、感觉和知觉。
这些年来，由于种种外在和内在的力量的作用，直觉的力量逐渐成了埋藏在女性心底的暗流。不过，荣格曾说过，精神世界中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彻底丢失掉。所以我认为，所有埋藏在心底的东西肯定都没有丢失，女性本能的直觉肯定从来也没有真正失落过，只要我们去寻找，它就可以重见天日。
要想理解这个故事的内涵，我们首先要清楚，故事从头到尾涉及的所有元素都存在于同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之中。故事的全部内容就是女性个体的精神接受启蒙的过程。这一过程是通过完成某些特定的任务来实现的，而这些任务都跟了解古老的野性女人/野性母亲有关。
完成了这些任务之后，女性的直觉——那个永远陪在我们身边，帮我们审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永远能够迅速地把真相告诉我们的存在——就会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重新建立地位。我们的目标就是跟这个存在建立一种充满爱和信任的关系，因为她就是“拉·胡艾”，就是“野性女人”原型的精髓。
故事里的芭芭雅嘉就是古老的野性女神，而在她所主持的启蒙仪式里，共有下面九项任务需要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