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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皮特吩咐,阿宝和龙从出租车上下来时脸正对着公园,然后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阿宝其实是花了几秒钟才看到皮特“咖喱乡”的招牌,它和其他招牌一起,从上到下排列,如一堵广告墙,半悬在皋兰路朝思南路的拐角处。
一排三层高的西式公寓楼,砖木混合结构,西班牙红瓦顶,钢窗的窗间有罗马式螺旋式柱,重新覆盖水泥拉毛外墙的乳黄涂料过于鲜艳而品格下跌,无论如何,七十年的旧楼仍然不掩当年的精雕细琢,岁月的风尘平添没落,而没落成就了风韵。
阿宝用手肘撞撞身旁的龙。
“没有想到吧,我们的Uncle皮特竟然把餐馆开在这么一个看起来挺高尚的地区。这可怎么办?!”
她收住脚步打量自己,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上身的外套也是牛仔质地。
“有什么问题吗?”龙问。
见他发问认真,阿宝又有几分好笑。
“你不觉得我这身装束在这个区域显得有些野蛮吗?”
“但平时你穿什么?”
龙显然失去判断,疑惑道。
“呵呵,我平时穿什么?”
她啼笑皆非,不要怪龙不记得,连她自己也记不得。
她一头短发是组屋发廊出来,无风格可言,脸不化妆,皮肤不保养,这CK牛仔装穿在她身上像地摊廉价购得的赝品,显示不出格调,可衣服主人只是在这一刻才感觉到,于是怯场了,对于片刻后的亮相把握全无。
“他可是像等待贵宾般地等待我们。”
“你的Uncle皮特会嫌你穿得不漂亮?”
龙打量她,盲目的、一种“视而不见”的注视。
阿宝却在打量迎面而来的女郎,她们好像个个装扮精致,姿态矜持。
“我印象中的他很草根啊,以为他的店就像那些‘咖啡店’开在草根阶级的居民区。”
阿宝口中的“咖啡店”是指新加坡的大排档,一些联想让阿宝兴致又高了起来。
“他会不会西装领带地迎接我们?”
阿宝的手肘又撞一下龙,带点儿俏皮,她不会来女人那套撒娇,即使结婚十年,在丈夫面前仍像个青涩的女生。
她再一次打量龙,一件翻领短袖T恤,同样配上牛仔裤和运动鞋,却俊朗有型。
“没关系,有你就够了,皮特一定喜欢你。”
她是由衷地为龙骄傲,虽然自觉可笑。这种不间断地对身边人的欣赏而涌起的喜悦,已经不好意思与好友朱迪分享。
“我不能确定他一定会喜欢我!”
龙的反应总是认真得迂腐。
阿宝好笑地牵着龙的手朝皮特餐馆走去,有点像带着第一次上门的未婚夫见爹娘。
可是,龙轻轻挣脱了她的手。
关于皮特,阿宝经常提起,龙还没有机会见他。他是阿宝父亲的朋友,阿宝尊称他Uncle(叔叔),皮特年轻时去美国闯荡过一阵,他四十五岁回新加坡,五十五岁来上海做生意,不久开了这家东南亚风味的餐馆。
这个令人畏惧的陌生大城市里,有个亲叔叔般的长辈,在看起来相当昂贵的地段开一家餐馆,阿宝陡然升起莫名的成就感。
“说真的,我喜欢皮特把店开在这样的地方。”阿宝又一次驻足打量周围,“这个上海与我想象中的上海距离更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出租车刚刚还在被四周高楼阻断视线的高架桥上,下了桥,在车流人流和商店紧密排列的繁华街,才拐了两三个弯,几乎是冒失地撞入这么一个静谧的、似乎有着不可言说秘密的街区。
阿宝的身心突然就被类似于乡愁的情绪笼罩。
母亲未满十岁便与外婆搬去广东小镇,为了靠近已去香港的外公。也许对于上海的记忆更多是来自母亲的母亲,阿宝的外婆,或者说,是来自于外婆和母亲关于这座城市的谈论。
她们俩的离世,使上海更像一个传说中的城市。
眼前这一个幽静得有些神秘的街区与阿宝母亲经常描摹的那个上海大相径庭,她母亲的上海是市井的热气腾腾的,狭窄的台格路弄堂里拥挤着两代三代同堂人家,家家门户大开,弄堂更像室外客厅,煤炉马桶煮饭的油烟味家长里短的八卦声使弄堂常年人气旺盛,嘈杂脏乱,却彼此亲密无间,你只怕太闹,只怕人黏人而黏出汗来,而不会有孤单清寂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