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

时近中午,公园门口却行人稀少,通向公园名为皋兰路的柏油马路不到一千米,几步之外的教堂令人瞩目,这是一座圆顶高耸沿袭拜占庭建筑风格的东正教堂,让人联想到十月革命后逃亡的旧俄贵族,他们穿越西伯利亚走陆路到中国东北,或者继续前行从海路到上海租界落户谋生。

这条路原名高乃依路,与法国诗人同名,居于当年法租界的中心地带,隔一条马路就是繁华主街三十年代称“霞飞路”的淮海路,旧俄们在霞飞路上开了不少小铺子,珠宝店钟表店理发店,然而时过境迁,世俗日常难以挤进历史,却留下教堂作个见证。

这座东正教堂正是逃亡在沪的俄罗斯建筑师亚伦的作品,建造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名圣路依斯,四十年后,中国的一场“大革命”延续十年,漫长的除异过程中,教堂高耸的圆顶被掀开,铸铁窗框内镶嵌的彩色玻璃被击碎,接着内墙四壁华美的彩色瓷砖覆上厚厚的尘屑,铁器摩擦声器物敲打声和混杂其中的说话声叫骂声连成一片喧嚣,替代了教堂固有的宁静,一间工厂驻扎进来,当然这好过于被视为废弃的建筑遭遇拆毁。

“革命”结束,平静未久,新的浪潮涌来,这一次是经济改革,物欲像封闭在包装袋里的膨化食品,一加热便“砰”地因膨胀而爆破,涨满在空间每一处。现在教堂已从工厂变成餐馆,昂贵的法式菜,似乎在呼应街区早先的法国化,这段历史曾经是耻辱现在则是时尚。

当然,这一切对于阿宝这个偶尔路过的异地行人并没产生任何意义。

此时此刻她和龙并肩,他们的目光已掠过教堂驻足在沿着马路围墙后树木仍然葱郁的庭院,庭院深处白墙红顶的西式洋楼,当年达官贵人的宅第多半成了政府办公机构,看起来灰尘扑扑,像个落寞哀怨的徐娘。

不过,这股风尘味赋予街区那么一点诗意的苍凉气质,令阿宝突然沉默,有种感怀,陌生而新鲜,她和龙一起在北美农业州度过少年和青年,那里太辽阔太直白了。

皮特的“咖哩乡”在思南路近皋兰路的角上,这条思南路同样窄而短,南北方向,与东西方向的皋兰路相交,形成十字。

与皋兰路相比,思南路是更经典的法式住宅区,曾经藏龙卧虎,远在半个多世纪前,居民里有政界要人商界大佬演艺巨星,街区北面一栋栋花园洋房,历史书上炙手可热的人物的故居一一排列。却在后半世纪寂寂无名,像隐名埋姓的前朝元老,改朝换代后出生的市民对其一无所知,更毋庸说阿宝和龙这两个旅人,他们对她的前史无从了解,更不会预期之后,他们的命运会因为经过此地而生变。

人行道上的梧桐树繁茂的枝叶几乎遮住旧街道的天空和街边低矮的旧洋楼,树自有其宁静的力量,满城节庆般的喧嚣被阻挡了一下。

隔着横向的思南路,这法国梧桐随着皋兰路这一端一路延伸到公园,在里面更其高大稳定茂盛,形成一团团巨大树阴,与朝四面八方铺展的草坪互相对照。

这正是人们想象中的公园景象,绿漆长椅围着大树兜成一个圆,长椅上稀疏坐着上年纪的市民,他们就像栖息在绿枝上的疲惫老鸟,衰老丑陋但是气定神闲。

往后,她再来这里已是夜晚,夜晚的公园如舞台场景的暗转,它消失在黑暗里,或者说,已被另一个灯光炫目声色犬马的世界吞噬,她一次次经过Park97,都是擦肩而过,当然也渐渐忘记公园的存在,那些个绿漆长椅上的“疲惫老鸟”给予她的感动骤然间成了遥远的记忆。

但此时此刻,她在竭力用自己的官能去感受这一个刚刚踏足的新鲜世界,她和丈夫并肩站在公园门口,秋天的上海,空气干爽凉风阵阵吹拂,夹杂着泥土和植物香的可以称之为清新的风,光是风就能让你认同或排斥一个城市。

在新加坡住了十年,她仍然无法习惯黏腻潮湿毫无轻盈感的风,热带岛屿,风滞重并且裹了一层气味,奶酪臭咖喱香混合着刺鼻的热带香料,似乎不同民族的厨房都敞开着,尤以印度食物味道最烈。

初来乍到产生反应的首先是胃,这股在终年三十二度高温中堆积并发酵的味道,在阿宝的胃里膨胀,她食欲消退,困顿乏力,就像坐在一部有异味的长途车里,晕着车。

直到有一天,这味道变成一团烟雾升腾到空中渐渐消散,她的胃才好像恢复正常尺寸,她跟丈夫一样再也没有“气味”一说,闻不到了,或者说,她的身体不得不向环境这个巨大存在认同。

在热带岛屿一住十年是因为龙,此时,站在公园门口的阿宝深深瞥了丈夫一眼,并伸出手挽住他的臂膀,似乎再一次向自己确认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结婚十年还这么痴情是病态的!”她的学姐朱迪以批评的口吻表达她的艳羡。

是病态,她为自己过于充沛的爱意稍感不安,这爱意像一条厚而软颜色深沉的毯子将她裹卷,包括她的个性和好恶,她耽溺在一片昏暗的温润中,当片刻的不安袭来时,她只是更紧地裹住毯子,让自己沉得更深。

然而此刻,阿宝和龙在上海复兴公园门口驻足的几分钟,丰富而绵密,因了眼前景物的意味深长。时光是因为其蕴含的意味而变得短促模糊或者漫长清晰富于层次吗?

回想起来,在公园门口的这几分钟,他们还这般亲密和安宁,一起做深呼吸,一起感受公园这一块城中最稚嫩最新鲜却又最不真实的空间如何从这一个角落无比从容地伸展着,从她的水泥墙,漆成绿色的铁丝网的大门伸展出来,似乎要把这一个街区乃至整个城市吸纳进她绿色的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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