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第五章 科尔沁婚礼(4)

半夜,两个人正睡得酣,有人 地敲他们的房门。

闯进来三四条汉子如狼似虎,口称是公社的“群专”,要查房。

一个带红袖章头儿模样的人,用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们爷孙俩喝问:“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白尔泰告诉他自己是旗五七干校学员,陪爷爷到故地走一走看一看。

那头儿的斜眼盯住二爷爷追问:“故地?他不是那个老疯子老要饭的吗?他的故地在哪儿?”

白尔泰就告诉他,这老人是自己亲二爷爷,从老家发病后疯癫癫跑到这里来的,旧社会他在这儿给富人扛过活儿。

“你给谁家扛过活儿?”那头儿直接质问二爷爷。

“我,我也忘了,老糊涂了,旧社会那会儿的事,谁记得清啊——”二爷爷清醒时还很江湖,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做忆苦思甜状。

“有人看见你们还在那儿烧纸搞迷信!我问你在那儿给谁烧纸祭奠哪?啊?!”那头儿的斜眼,开始往上吊起来,眼白变多。

“领导啊,实话告诉你吧,我娘给一个富户家挤牛奶,我给那家放牛,有一次不小心我娘让牛给踢死了,我是给我娘烧纸哪!唉,我那可怜的老娘啊,旧社会黑暗哪!我听说那富户是王八羔子卖草地的达尔罕王爷的亲叔叔家!”二爷爷越编越花花,还给心中记恨的达王爷栽赃一把。

“满口胡说八道!你真不知道那家是谁吗?”斜眼似乎不大相信二爷爷的悲惨故事。

“真的不知道啊,领导。我们是从外地流浪讨饭到那儿,落脚扛活的,我知道谁去?那时大户人家的名字,谁敢随便打听啊?”二爷爷继续装糊涂与他们周旋。

那斜眼头儿实在无法把老头儿绕进去,便又转问白尔泰。

“你自称是旗五七干校的,姓甚名谁?有没有介绍信?”

白尔泰告诉他自己名字,并称不是出差没带介绍信。

那头儿终于抓到理由,一挥手,下令道:“带走审查!行动可疑,又没有介绍信,要彻底审查!”

白尔泰这一下急了,大声辩白抗议说:“你们不能随便带人,你马上打电话给五七干校去核实,我们不是坏人!”

“坏人不坏人,审查完了就知道!带走!”

白尔泰这可吓坏了。他知道,一旦被带进那个“群众专政指挥部”,等于进了阎王殿,不剥两层皮别想离开。他急出一身冷汗,可人生地不熟,喊天喊地都不灵。那三四个汉子如恶狼般扑上来,推搡着他们爷儿俩往外走。二爷爷倒无所谓的样子,听之任之,放弃反抗跟他们走。他明白,这哥儿几个是今夜没找到其他乐子事儿,拿他们消遣来了,认倒

霉吧。

爷孙俩被揪着推着,走到门厅时,从走廊那头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白尔泰一下子认出是白天救活二爷爷的那个老神医。从他身后也出来一人,是招待所那个老管理员,两个人酒气醺醺的样子。

“你们这,这是在干什么呢?阿,阿楞戈!”老神医咬着舌头,站在前边问。

“包大夫,我们在抓流窜的嫌疑人员呢!走!”叫阿楞戈的那头儿,挥着手,想走。

“等,等一等……阿楞戈,你小子,小子,急啥呀?又不是去泡娘们儿!小心你的腿,裂骨刚合上,你又瞎折腾是吧!”那位包神医不打算让开路,继续纠缠。

“没……没瞎折腾……”阿楞戈摸摸自己的小腿,讪笑着。上个月他骑马“滚镫”摔断腿骨,是经包大夫接骨治好的,他先是去天津骨科医院打石膏插钢签儿,回来一看断茬儿都接歪了,短了半寸,人成了瘸子,只好求助包大夫。包大夫大名叫包-查干夫,称是“萨满教?孛师”传人,接骨神医,有祖传绝活儿。这位神医再次按原位敲断阿楞戈的小腿,不打石膏也不插钢签儿,只往断腿处喷喷酒,吹吹气,再用他那双神奇的手反复捋摸捋直断骨茬儿,然后在外围拿竹签儿死死地绑紧。接着,他大喊着骂骂咧咧地把人往地下赶,让其站起来,走三步,人不敢下地,他就拿鞭子抽。人一吓,下意识地走三步,果然能走起来。这样之后静养三七二十一天,就完全长好如初,行走正常了。

附近百里,无人不晓包大夫的大名。走到哪儿,哪的人们都杀猪宰羊招待,像神佛一样敬仰。他能饮酒,平时总像“醉八仙”的样子,飘飘忽忽,听说能饮一缸酒。

“这两个人是你抓的嫌疑犯?”包大夫走过来,细细瞧着二爷爷和白尔泰,此刻他似乎清醒过来了,还冲二爷眨眨眼。“阿楞戈你小子,你抓错了!他们是来找我看病的!这老疯子,白天我还给他吃过药哩!”

“这……他们刚才可没说……”阿楞戈一愣。

“那是人家怕连累我,看你那凶煞恶神的样子,谁敢说真话呀!白天他们去小敖烈?毛都屯找我,没有找到,半道儿都吐血了,还是我的三粒神药,救活了他呢!”那位包大夫这回说得一脸认真。

“原来是这样……可他们说故地什么什么的……”斜眼阿楞戈有些糊涂了。

“你这浑小子,还不相信我的话?想断我的财路?那赶明儿我再使个法子把你另一条腿弄断,叫你彻底成个瘸子再说!”包大夫有些生气了,背上手扭头就走人。

这一下阿楞戈吃不住了,脸都变了,赶紧从其后边喊:“好了好了,相信你的话,包大夫包爷爷,人我不带了,留给你瞧他病吧……”说完,斜眼打量一下二爷爷,不再说什么,带着他的人乖乖地撤走了。

二爷爷乐了,摸着胡子大笑道:“这世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小鬼怕阎王!好一个包大夫,哈哈哈……‘包神仙’啊!”

包大夫一听,身上一颤,似是受了什么震动,瞧着二爷爷那张丑八怪般的脸半天。他满心疑惑地嘀咕:“这个称号,刚才,刚才是你叫的?真奇怪,老哥哥是……”

“乌力吉木仁河的冰排,记得咱们!灰狗子的子弹记得咱们!洪格尔?敖包口子记得咱们!这一别就是三十八年啊!”二爷爷仰天长叹,独眼里滚落出老浊泪珠来。

“老哥哥,你是谁?快告诉我,小弟已经眼拙了,那时弟兄们中好像没有少一只照子的……”包大夫更是大为心惊,急切地握住二爷爷的手,那手已是颤抖不已,眼眶里也已是泪水晶莹。

“这只照子是爷跳冰河时,叫灰狗子打瞎的!我身上的八处伤是你们父子俩治好的!还有爷这脸上的刀疤,哈哈哈……”

“你是‘头风炮头’,是‘打一面’哥哥!”包大夫终于喊出名

字来。

“好兄弟‘包神仙’!”二爷爷也大叫一声,抱住了包大夫。

两个人紧紧相抱,激动得热泪纵横。

当年生死别离,如今他乡野店再度重逢,二人感觉如在梦中,恍如隔世。白尔泰在一旁也默默地流泪。心中一阵感动,一阵惊喜,觉得这一切好像冥冥之中有神灵在安排,他由衷地感谢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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