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第五章 科尔沁婚礼(3)

二爷爷并没有在村中多停留。他带着白尔泰从村中左转,朝西而去。

“王府、札萨克衙门、兵营都在村西。”二爷爷说着,脚步变得急促又轻快,重返故地,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从好洛营子西侧出村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展展的农田,一望无际。

那里已空空如也,连棵树都没有,脚下伸展纵横着无数条田垄,犹如一条条蛇沟或蜘蛛网,布满王府原址这一带。四周空旷得令人窒息。

“王府呢?札萨克衙门呢?我的兵营哪里去了?”二爷爷呻吟般地发问,他站在那空旷的田垄上,完全不知所措,嘴里不停地嘀咕。

白尔泰发现,垄沟里随处可见瓦片砖块,还有些瓷陶碎砾。他伸手捡起一个瓦片,苦笑说:“二爷爷,你那兵营和王府,已经变成这个了,你不用找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二爷爷的目光疑惑而迷茫。

正此时,有一赶驴的老乡从这里经过。

“老乡,这里是达尔罕王府的原址吗?”二爷爷不甘心地问。

“是哩,就是这儿。”老乡吆喝驴站住,打量他们。

“那王府院落,还有那么多间房屋,怎么都不见了?”

“拆了,塌了,全毁了!”老乡六十多岁,语气中似乎有股子情绪。

“为什么?”

“主人都跑光了,那个王八蛋达王爷卖完地后也没有回来过一次,‘土改’时老百姓来了气,就把这些房子全都扒了,推倒了!”从这老乡那双仍有余怒的目光中,可以想象当年也许他也参加过那场扒房行动。白尔泰的眼前浮现出当年景象:愤怒的百姓挥锹抡镐,把满腔怒火全发泄在那象征达王权贵的豪宅府衙上。

一切灰飞烟灭,留下万世骂名的达王府就变成脚下这片瓦砾堆。

“你们是什么人?是达王的后人吗?”老乡有所警惕地问。

“哈哈哈!你看我们像吗?”二爷爷拍拍秃脑壳,指指独眼和脸上刀疤说,“我这副德行,要说是当年的胡子还差不多,哈哈哈……”那老乡吓得后退了两步。

“嘿嘿嘿……”那老乡笑一笑说,“我就是东边好洛营子的,名叫布日诺,有空到家里坐一坐。”说完他又犹豫了一下说:“你们最好是身上带着介绍信什么的,最近搞运动,查得紧。”

白尔泰记住了这个名字。虽然现在非常时期不便去打扰,将来他会去找这些知情老人的。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老者背影,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从二爷爷这里开始,彻底调查清楚嘎达梅林起义全部过程,还历史一个原貌。从起义发生那天起到如今,它牵涉了那么多人为此事背上不白之冤,百姓和当政者各有说法,始终众说纷云,就连嘎达梅林和牡丹所生的唯一女儿天金良是怎么死的都说法不一。有人说为劫牢牡丹亲手开枪打死的,也有人说出水痘病死的。尤其是牡丹后嫁胡宝山,更是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没有一个最真实的确切说法。一想起给自己新定的这宏伟而艰难的目标,白尔泰心里突然变得沉重。过去为寻找二爷爷才无意间接触到与嘎达梅林有关的材料和人,从今往后目标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想到此,白尔泰目光变得坚定,心中升腾起一股抑止不住的激荡之气。

就从这里开始吧,从达王府,从梅林爷旧居,从二爷爷这里开始。白尔泰心里暗暗说。

这时二爷爷迈开大步,在那片田地里左走走右跑跑,突然又呵呵地笑起来,嘴里还在狂言狂语:“达王啊达王,把草地开垦来开垦去,连个自己老宅基都没能留下!哈哈哈……真是上天的惩罚呀!”

白尔泰根据二爷爷的回忆,基本搞清了王府、“札萨克”衙门、嘎达梅林的兵营等地的基本位置和分布情况。

他拿出笔记本,在上边画了一张草图。大致如下:

二爷爷看了看白尔泰的草图,说:“画得不错,就是这个样子。”

白尔泰手上拿着图,瞭望周围,脑子里映现出当年王府辉煌繁华景象:红轿穿梭,骏马驰骋,王府和“札萨克”衙门的金顶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现在面对这空旷而已成阡陌垄行的曾经无比辉煌的土地,他心中不免唏嘘感慨。世事万物,有一兴就有一衰,有一生便有一死,何来长生不老,何来固若金汤?何来永恒万岁?一切皆为虚妄而已。唯有吞噬一切的时间才永恒,左右万物的自然才永恒。

白尔泰站在那个应该是兵营房的位置上,用脚踢了踢土圪垯,随脚冒起一股股白烟。他笑说:“二爷爷,这里就是你们的营房啊?听说你在这里,最后做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札兰诺彦’①?”

“你小子,把我摸个底儿掉是不是?‘札兰’可是佐领官,梅林爷的助手,等于现如今旗武装部的参谋长呢!”二爷爷独眼放出闪烁的光芒。

“嗬,也算是个县团级或副处级?不得了!”白尔泰笑嘻嘻地拿二爷爷开玩笑说,“可惜,现在可无法享受那个待遇了,只好到处流浪,逃避恶小们的追捕!虎落平阳被犬欺哟!”

这句话可触动了二爷爷的伤心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白尔泰吐吐舌头,拍了一下自己嘴巴。

“别伤心,二爷爷。咱们先回旅馆,喝一瓶通辽老白干啃啃羊头肉就好了!”白尔泰赶紧劝慰。

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回想起往日的风云岁月和他的梅林爷,二爷爷的心情始终没有再好转过来。就是在晚上,在旅馆昏暗的烛光下,喝干了一瓶老白干,他也依旧默默无语,那只独眼阴郁中带着凄然之色。

白尔泰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句他手上那面老青旗。

老爷子独眼一瞪,说:“你打听这干什么?烧了!”

白尔泰拿出那张自己摹仿的“独贵龙”图给他看,并说:“我想跟这张图对照一下,一样不一样?”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老爷子十分惊讶地问。

“还不是为了寻找你。”白尔泰说出缘由。

“嗬嗬,你小子有种,真不顾小命了!你阿爸也是,为我这疯叔叔,把儿子往火坑里推,我能有啥事!”他还在嘴上逞能。白尔泰笑一笑没说话。片刻沉默后老爷子叹口气说:“有些事情往后慢慢地给你讲吧。”

乌力吉图公社这个小招待所,四面透风,虽然每个小房间都有一铺小炕,但那位管账兼服务员的一个四十多岁男人,象征性地往炕灶里塞一捆柴火,烘一下便完事了。白尔泰原打算在这里再住一夜,第二天送二爷爷回库伦的,后来一想运动尚未结束,库伦那边还不安全,于是决定先把二爷爷接到干校,找个原种籽场农工家暂时租住几天,再跟家里联系看下一步咋办。见到一边的二爷爷躺在炕上发蔫,病恹恹的样子,白尔泰心里不免担心。这两天老爷子过多牵动心肺,昨日又吐了血,身子可能有些扛不住了。白尔泰问他是不是病啦吃不吃药,二爷爷一撇嘴称白酒是最好的药。说着他又拿起一旁酒瓶往嘴里灌,拦也拦不住。也许想起昨天的事,老爷子突然问起那个救他命的老者情形。听完白尔泰细叙,他长叹一声说这人来去神秘,高深莫测,很像是一位故人,只可惜自己当时处在昏迷状态,不知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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