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降一物,六十五度烧刀子很快制服了疯癫的二爷爷。他扑通一声倒下去,昏睡了过去。
白尔泰这才大松一口气。他把二爷爷背进窑洞,在土炕上躺下,然后点着炕灶。土炕一边的瓦盆里,丢放着半个饼子、碎零窝窝头、米团子,还有些冻土豆萝卜之类连狗都不啃的食物。白尔泰真不知道二爷爷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知什么东西支撑着他如此坚韧顽强地活着。
睡了没多长时间,二爷爷又骨碌一下坐起来,然后就往外走。白尔泰拉都拉不住。
二爷爷直奔一旁的嘎达梅林旧居遗址。走到那里,他直挺挺站着,枯黄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缝,像是一头正被某种看不见的伤痛折磨着的野兽。接着,又在那黑色原址上来回走动,一会儿伸手摸摸那印痕上的土块,放在鼻子下吻一吻,一会儿又像一头不知要干什么才好的困兽焦躁不安。白尔泰心里十分担心,默默祈祷:二爷爷,别再犯病啊。这时二爷爷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大哥!”便蹲在那里呜呜地号啕大哭起来。他的双手不停地抠抓那片黑土地,抓得手指甲缝里渗出血,又用手拍打着那片冻土地,嘴里不停喊着大哥大哥,号啕不已。
白尔泰蹲在旁边安慰二爷爷,后来也陪着二爷爷一起哭泣。
二爷爷从破袍子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半块饼干和半粒糖球,摆在那里当祭品,又笼了一把火,跪在祭火前磕拜起来,嘴里还默默念叨着
什么。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吧,突然一股白色旋风悠然而至,围着那堆祭火转,又围着他们两个转,轻轻地旋转,留连不散。周围一片肃穆,风似乎也温柔了许多,天空很晴朗。
“大哥,二弟又来拜你的冤魂了!大哥,你去得好冤枉啊……呜呜呜……这天地间,你是最大的冤魂啊!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呜呜呜,大哥,你走得好冤啊!”
说着,哭着,二爷爷嗷一声呕出一滩红血,昏厥过去。白尔泰吓坏了,又是喊,又是抠,可二爷爷始终毫无反应,气若游丝。白尔泰抱着二爷爷的头嗷嗷地大哭。
这时,从一旁的路上,走过来一位牵驴的白胡子老者。他脸庞清瘦,胡须修长,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俯身察看二爷爷,掐掐他的人中摸摸他的脉,然后对白尔泰说:“娃儿,你不要慌,他这是急火攻心,不碍事,不碍事。”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鼻烟壶般的小瓷瓶,从里边倒出三粒红丹,慢慢喂进二爷爷的嘴里,又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半个时辰之后,他会好过来的,娃儿,照顾好你爷爷,老朽走了。”白胡子老者骑上一匹青驴,悠然而去。
“老爷爷,请您留下大名,小辈改日拜谢——”白尔泰从身后喊。
“区区小事,何必言谢!相逢都是缘,何况在这梅林爷的旧宅前。哈哈哈!江山代有才人出,你可要努力哟!何必拘泥于往日的冤魂!”老者的话,随风传来,字字掷地有声,令白尔泰心灵震颤。他凝眸望着远去的老者背影,半天无声。此人是谁?
半个时辰之后,二爷爷果然慢慢苏醒过来。
“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啦?大哥,你快把小弟招走吧……”
他喃喃自语。一脸茫然。因苦痛而扭曲的那张脸,此刻更显得丑陋而衰弱。
“可小弟不甘心啊!我不能死!我要等到告慰你英魂的那一天!”
他又挣扎着坐起,向已灭的灰堆磕头。
太阳已西斜。
荒野的风,依然在呼啸。一只野鸟从头顶上飞过时,留下几声孤寂的啼鸣,荒野归复宁静。
二
白尔泰好说歹说,总算是劝通二爷爷离开他的破窑洞和梅林爷旧居遗址,随着自己来到公社所在地的小镇子。
他先带二爷爷去唯一一家挂幌子的饭馆,想请二爷爷吃顿饱饭。
服务员一见二爷爷就往外轰。
“去去去!这老疯子又来了!快走,快走!”
白尔泰赶紧说:“今天我们花钱吃馆子,这老爷子是我的二爷爷!我刚找到他——”
服务员看看他,没再轰二爷爷,让他们坐在门角一张桌子。白尔泰拿钱开票。
二爷爷来一句:“天灵灵,地灵灵,有钱招鬼舔屁腚!”
两斤半牛肉馅饺子,一瓶老白干,两盘菜。一扫而光。
白尔泰没想到年近七十的二爷爷,居然还能吃喝这么多,也不知他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的鼻尖有些发酸。吃完饭,见小饭馆旁边还有一家商店和理发店,于是先给二爷爷买了新棉衣棉裤和棉鞋,从头到脚给他换了一套行头,然后在理发馆给他清洗修理了一下头须。白尔泰围着焕然一新的二爷爷转了一圈,啧啧地夸赞二爷爷像新郎官。可二爷爷醉醺醺疯癫癫地说:“还是原来的行头舒服。”白尔泰笑说:“我积攒半年的工资都快花光了,早知道,剩下些好了。”二爷爷在那里傻笑着赶紧问:“喝酒钱还有吧?”
这时天色已黑,白尔泰带着二爷爷投宿了公社旁的一家唯一旅店。
“明天,爷爷带你去看看达尔罕王府遗址!”二爷爷突然说。
“二爷爷,看来你还真是那个打一面托日孟克了!”
二爷爷一惊,独眼瞪大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连你老子都不知道我的报号!”
“为找到你,我可是千辛万苦,查遍了档案材料。还有知情人士——”白尔泰想起已去世的甘主任和正在逃亡中的德主任,不由得黯然神伤。听了他的叙述,二爷爷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直奔北边王府旧址。先经过一个叫好洛营子的屯子。过去它可是赫赫有名,叫“伊森格尔”“九家子”贵族屯。
不愧是二三百年的老屯落,大多是老式青砖房,高门大院,牌楼林立,顶上还存留旧日风铃铜狗、虎头凤檐,透着一股森严威风的古旧之气。一层淡淡的青岚紫雾飘浮在村子上空,笼罩着那个密密麻麻的几百户大村庄,让人心头不免生出一股敬畏之感。
“还真有一股不凡的气势!可惜,贵族豪宅梦犹在,金戈铁马今何去?”白尔泰不由得诗人般地感叹。
“当年还了得!达尔罕亲王、哈尔章京大贝勒、尼玛辅国公、达赉贝子、吴额附……整整九家贵族在这一带龙盘虎踞,一个个神气十足,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御前大臣!没听说吗,这里的公鸡打鸣都叫咕——公!咕——公!狗叫也都汪——王!汪——王!”
“哈哈哈!连畜生都有贵族气派!”
爷孙俩说笑着,走进好洛营子。
他们沿着由老宅子和新土房混杂的村街走,脚下的路面有些是铺石板的老路,有的则是坑洼土路,院落和街面十分干净,偶尔相遇的老乡在打量陌生人的同时,不忘问候一句:“赛音白奴!(你好)”可见村民有比较好的传统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