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尔沁婚礼
可能有一天——
斡难河水倒退,博尔罕山破碎;
我要劝你们——
不要贪酒色,不要恋物欲。
——成吉思汗箴言
一
告别了那位好心的老乡,白尔泰返回乜吐硕火车站。
他要赶那趟傍晚往西去的列车,想先去通辽住一夜,然后再从那里坐长途车去嘎达梅林的旧家院敖烈-毛都,继续追寻二爷爷的踪迹。
从通辽出发的长途车,人挤人,白尔泰好似被装在一个火柴盒里。
土路两旁全是田野。因是冬季,土地上没有植物覆盖全裸露着,强劲的西北风一吹,便卷起一股黄色的沙尘暴,随风势旋转着,向前方追逐而去。草地开垦成田垄之后,那土地只有夏秋季节才会有庄稼植物遮盖,可一旦割了庄稼后,那土地就如被剥光衣服的姑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情的狂风和恶沙,挥动起一条条皮鞭,肆意抽打这姑娘的无遮无拦的娇弱裸体。
两个钟头后,白尔泰连挤带滚地跳下车来。这里是乌力吉图公社。从这里去敖烈-毛都还有十几里。天色尚早,他在这儿简单吃了点东西,问清路径之后就上路了。那边不通汽车只能徒步,一条乡野小路,曲曲弯弯,蜿蜒伸向西南方向。荒野上风很硬,能撞你一个跟斗,冷得让人张不开嘴,一张嘴就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平展的大荒原上,那肆虐的风无遮无挡,一泻千里,摧枯拉朽。
走着走着,身上出了汗,他才渐渐适应了荒野寒风。
极目四处,烟雾苍茫,暗灰色土岗上空弥漫着乌云,好像是要降雪。这一带连一棵树都没有。白尔泰想起“敖烈-毛都”这名字的含意,直译应是“有树的地方”或是“看得见树顶的地方”。可他放眼搜索,没有任何“树顶”可看,也没有发现树林,只有荒原光秃秃黄茫茫地沉默着。一侧的田地里倒存留着不少未挖净的老树根。那粗壮的根一个个发黑,狰狞,犹如蹲卧着一只黑熊之类的猛兽,令人心惊。显然,这是为了开垦,把原先的树林全砍伐干净了。
“败家哟!”白尔泰吐出一句。
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到达了敖烈-毛都。
其实,这里只是一座旧院落的废墟遗址。一开始他也并不知晓,问了一个拉大耙的农民之后才找到的。他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这里就是当年在科尔沁大地掀起惊天风云的地方吗?这里就是东部蒙古人为摆脱桎梏,寻求自由光明的发源点吗?白尔泰怀着一种崇敬之心,细细察看这片已荒芜的旧址。经历几十年岁月的风化,这座老宅可以说这里什么都没留下,杂草丛生、处处有野鼠洞。往南放眼望去,前边有两座相连的曾有“二龙戏珠”之称的横卧土岗,中间那颗“珠”——天然水湖,现在完全干涸,全无水的痕迹,已成一片泛沙的黄色盆地。根据资料记载,那两座土岗上边原先也是树草葱茏,生机盎然,可如今也完全成了黄色沙岗,经强风年复一年地冲刷后,已面目全非,赤裸露体,望上去十分难看。
白尔泰站在空旷的荒地上,凭吊曾经辉煌的这片历史遗迹,一时难抑心潮澎湃。他从脚下隐约可看见原墙基的黑色斑痕,能依稀辨清前后院落、正房、东西厢房等老墙根。旧土里含有烧焦的黑炭状颗粒物和褐色瓦砾,证明了当年有场大火烧过的峥嵘历史。除了这些就什么都没有了,连个证明是嘎达梅林故园的小牌牌都没有,后人不知都在回避着什么。可历史是有记忆的,也是永恒的。它就如荒野上的兽迹藏留在杂草丛中一样,需要后人的耐心寻觅,当然还需要后人有一颗尊重历史的赤诚之心。
白尔泰如一位狩猎者,眼睛如探灯,在命运无意安排中正一步一步地打开这尘封多年、杂乱无序的历史篇章,正一点点搜索科尔沁蒙古人三百年荣辱变迁的轨迹。
他远远看见东南角几里外,有一小村落。看来那里就是叫小敖烈-毛都的新屯了,二爷爷应该在那里。他的心里立刻热乎起来,刚要迈步离开时,突然听到了一个什么动静。西南上百米处有一座土崖,从那里钻出一个人来。此人头上扣着一顶长耳烂帽子,身上披着一件几乎碎成片还用草绳扎着的破烂袍子,整个像一野人,摇摇晃晃疯疯癫癫地朝这边的嘎达梅林旧居遗址奔来。可他一发现这边有人,又掉头返回土崖下不见了。白尔泰没看清此人脸面,心生疑窦,这是个什么人?野疯子还是乞丐流浪汉?好奇心促使他慢慢地跟踪过去,想看个究竟。
土崖二三十米高,下边长着乱丛丛的蓬蒿,崖根有一废弃的旧窑洞。朝阳的洞口,背靠土崖稍暖和些,那个怪人就坐在洞口,晒冬天那轮冰冷的太阳。显然,那个黑糊糊用破板门挡着的旧窑洞,就是他的住处了。由于头上扣着大帽子,乱糟糟长发遮住多半脸,又低着头对来人理都不理,白尔泰无法看清他脸。
“大爷,借问——”
“爷啥都没有,不借!你有窝窝头剩饭就放在那里走人,老乞丐这儿不是小孩子耍的地场儿!”那人头也不抬,凶狂疯癫地嚷了一句打断他的话。白尔泰身上一激灵,这苍老粗野的嗓门似曾相识,他的心有些跳。
“老爷爷,我是个过路人,没有恶意,上边的风太冷了,我想在你这土崖下避避风,暖和一下。”白尔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恳求说。
“我是个老疯子,还有一身麻风病,你小嘎子不害怕呀?嘎嘎嘎——”怪人发出一串充满唳气的疯笑,白尔泰身上又是一颤。对方抬一下头又迅速地低下去。那张脸上似有一条疤痕,这更引起他的警觉。
野汉对他除了疯癫威吓外,并没有其他动作,而且像是懒得搭理他,侧过身去后背对着他打起盹来。
白尔泰见状,继续壮着胆子在土崖边蹲下,看对方的反应。
“小伙子,定力不错嘛,哈哈哈……”已有鼾声的那个野人,突然背对着他说话,“你包里还有一瓶‘辣水’吧?”
白尔泰吃了一惊,笑问道:“你敢情没睡啊?你看都没看,咋知道我包里的东西!”
“哈哈哈,说着了吧!年轻人,看人看物可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看的!何况我老疯子有只毒眼睛,能看透人家骨子里的蛆!”
“有意思,那你也能看透我骨子里的那个‘蛆’吗?”白尔泰笑了,见他渐显正常,试探着问。
“当然能看透了,我还知道你是谁!”老疯子靠着土崖歪巴着说,可说话变得底气十足。
“我是谁?”白尔泰惊问。
“你是我的乖孙子阿木!”老疯子突然转过身,摘掉大帽子撩开遮脸的长发,完全露出那张有独眼和长疤痕的恐怖的脸。
白尔泰顿时脸色一变,惊喜地大叫:“二爷爷!二爷爷!果然是你!”
他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二爷爷。
爷孙俩就这样在这寒风猎猎的异乡荒野上意外相遇,两个人激动得热泪飞洒,天地也为之动容。
“二爷爷,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白尔泰擦着一脸的泪问。他看着二爷爷这一身装束比乞丐还乞丐,比老疯子还老疯子,心很痛。
“一言难尽哪,好孙子!”二爷爷那只独眼依然炯炯有神,脸上那条斜疤依然闪着红光。他神情也比较正常,不像在犯病的样子。原来,二爷爷来投奔小敖烈-毛都屯那位叫拉喜的旧友,不想他去年已搬到东北林区去了,他没办法又寻访几位老友,可不是人亡就是已不知所踪。他只好过起流浪乞讨的日子,后来索性在这挨着梅林爷旧居的野外旧窑洞寄住下来。白天出去在远近村庄要饭,夜里回来住这儿,附近百姓可怜他这传说有麻风病的疯子,路经这里时都送来些食物用品。有人还帮着在土窑里修了一铺土炕,夜里可以烧火取暖。
二爷爷的独眼里噙着一滴泪,花白的长胡子脏兮兮地在胸前纠成一团,那张带伤疤的刚毅而倔犟的脸,更显得苍老而瘦削,不过身体依然如铁打般硬朗。
“二爷爷,你受苦了——”白尔泰扶着二爷爷坐下来,告诉他受父亲交代来寻找他的经历。当谈到他为何住这野外窑洞时,二爷爷望着旁边梅林爷旧居幽幽地说:“我要守在这里。梅林大哥死得冤哪!他为这块草原掉了脑袋,可你看看他这故居——让人寒心哪,我不服!”
二爷爷一触及这话题就愤怒了,神情变得异样。触动了内心深处的病因,他又有些发起癫狂来。“嘎嘎嘎——”他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猛地从原地跳起来。
“二爷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给你喝‘辣水’……”白尔泰慌了,灵机一动地说。
“‘辣水’?在哪里?快,快给我……”二爷爷一听“辣水”,发红的独眼死死盯住白尔泰。
白尔泰从通辽特意买了两瓶烧酒和一些吃的,准备带给他的,这时赶紧从书包里都掏出来。
二爷爷一把抢过那瓶烧刀子白酒,往嘴里咕嘟咕嘟地灌起来,很快倒个底儿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