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打听这些!管好自个儿!”关塔布训斥了一句,就带着人匆匆地走了。
白尔泰在他身后吐吐舌头,心里骂道:“真他妈的像《红岩》里的中统头子毛人凤!甘主任老德倒像是江姐许云峰。姓关的,你这搞的是哪门子革命?”
白尔泰睡意全无,暗暗为德吉主任和还没得到消息的孙明亮等人担心起来。他得赶紧去烟灯吐,可客车第二天上午才有一趟,他想了个主意,找车站值班员假称父亲重病想赶搭顺路货车,恳求帮忙。那人揣了白尔泰送给他的两盒大生产烟,果然把他塞进了一列运煤货车的闷罐厢里。
货车中途在太平川停了一会儿,天亮时,他就到达了烟灯吐车站。
白尔泰从煤堆里爬下来时,不但成了黑皮猴,还差点被煤块挤成
齑粉。
烟灯吐公社离车站还有三里地,他小跑着,紧赶慢赶费了不少劲,终于从公社家属区找到那个孙明亮家。但他看见有三五个人正把孙明亮从家里带出来,上着手铐。这时,红红的一轮初升太阳,灿烂无比地照着孙明亮那张高颧骨的大脸,照着他手上那副亮锃锃的手铐。
白尔泰顿时瘫倒在路边的冻土地上,呜呜地号啕大哭起来。
二
茫然四顾,白尔泰好不哀伤。
他突然想起小时二爷爷常说的一句话:达尔罕旗是杀人场,遍地
野鬼。
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似乎这话果然灵验,历史和现实十分相似。
像个孤独的幽灵,白尔泰孑然一身,踟蹰在从烟灯吐公社到火车站那条三华里长的羊肠坨子路上。往下举步何往?心中充满悔恨的他,很快决定,就此寻找逃亡中的二爷爷。未能全部完成甘主任嘱托,救助孙明亮迟了一步,但不能再延误寻找二爷爷的事了,这也是甘主任的重托。几个月以来,他几乎像是在刮台风的大海上飘摇,在人间地狱里摸爬,为得到二爷爷这点线索已是历尽风险,尝尽苦头。
小车站前有一条不足一百米长的小街,有一家小饭馆、一家小商店、一家小旅店。他先在小饭馆填饱肚子,再从小商店买了几包饼干,然后钻进那家小旅店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恢复一下筋疲力尽的身体。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他身心轻松了许多。小店负责人是个好心人,对“左中”西部地带很熟悉。他告诉他,海力锦公社忠心大队要从这里坐火车往东第三站乜吐硕站下车,再往北走二十多里路便可到达,上午十一点有一趟往东去的列车。白尔泰一看时间已是快十点,赶紧谢过那负责人后匆匆奔向火车站。
乜吐硕,这是一座荒凉的小站。“乜吐硕”这三个字,是把长条蒙古地名用汉语简化的产品。原蒙古地名正确叫法为“乜日图?好希菇”,意思是狭长的斜坡。铁路沿线好多蒙古地名,现在都叫得不伦不类了,如“卧虎屯”,原名“巫痕初胡”,意思是窝囊男子;如“玻璃山”,原名“波格日兀拉”,意思是“腰子山”或“睾丸山”;如“伊胡塔”、“巴胡塔”,原名“伊克塔拉”,“巴克塔拉”,意思是大草地和小草地;如“欧里”,原名“额莫勤”,意思是马鞍,等等诸如此类,这是两种语系相融后的变异状态。可这一变异,汉族人和蒙古人都搞不懂了。
茫茫荒原上,孤零零地戳着一栋红砖房子,只有两三个穿制服的铁路人员,一天只过两趟客车,停两分钟,三五个人匆匆上下之后便了无声迹。那黑色的铁道,静静地伸向天的这边和那边,看不见尽头,远远看上去像是草原上生长的两根蔓藤,无边无际地伸长而去。
白尔泰一个人如被遗弃的孤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两眼茫茫,全然不知向何处迈步。
唉,连个有活气的问话人都没有!啥鬼地方!白尔泰忍不住发一句
牢骚。
白尔泰返回车站,很快就出来了,一脸的沮丧。车站办公屋从里边插了门,门口贴告示说,“开会学习,概不接待”。看来只好找到那条朝北走的路,蒙着走走看了。白尔泰站在草坡上观察了一下,看见有条小路掩藏在北边草滩上,曲曲弯弯伸向正北方向。
天已下晌,还有二十多里路,他毅然踏上那条路朝北走。没走几里,那条路却又分成两条,这回难住他了。
正当他在三岔路口踟蹰不前时,有一骑驴的农民赶上了他。
“老乡,问个路,哪条路是去海力锦忠心屯的路?”白尔泰走向那人施礼,用蒙古语询问。
“准-扎磨。”老乡歪骑在驴背上打量他,回答说走左手边的路。白尔泰道完谢接着赶路。
那老乡倒是下了驴,跟他一起走路。也许是为了歇驴背,也许为了说说话,大荒原上赶路太寂寞。
“老乡,怎么不骑一匹马呀?蒙古人应该骑马才对!”白尔泰笑说。
“骑马?哼,连驴都一家只许养一头呢!还能让你养马!”那老乡五十多岁,黑瘦黑瘦的脸,满腹牢骚地说。
“那马都哪儿去啦?”
“生产队的车老板,可套三匹马拉车,其他的马都在生产大队集体放牧,其实也没有多少匹了,种地以后,马的用处也不大了,咳,蒙古人也快不叫蒙古人了。”老汉慨叹,在生人面前也挺敢说话。
“跟我的老家库伦旗那儿一个样,种地以后哪儿都差不多。”白尔泰点头赞同。
“你是从哪儿来的?去俺屯干什么?”那老乡好奇地看了看他问。
“我是从旗干校来,串亲戚。”白尔泰编了个小谎。
“唔,那你亲戚是谁家呀?”
白尔泰犹豫片刻,没直接回答他,只是问:“老乡,你们村有个叫孟山虎的老人吗?”
一听这名字,那老乡的脸立刻变了,重新打量起这个陌生人来。他狐疑地问:“你是他家什么亲戚?我咋没听说他有什么干校的亲戚呀?”
白尔泰干笑两声,解释说:“其实呢,是我爷爷辈的一个远亲,一直没什么来往,孟老爷子他还好吧?”
“你真是他的一个远亲?”那个老乡再次认真地追问道。
白尔泰一脸诚恳地点点头回答说:“老乡,哪有随便冒充人家亲戚的?你为啥这么问啊?”
“干校的同志啊,你有所不知,他的情况有些不好呢……”那老乡欲言又止。
“怎么啦?病啦?”
“不是,不是,是运动……不瞒你说,他在半个月前叫公社专政队抓走了,谁也见不着他,唉,倒霉呀!你去也是白去,见不着他的!”那老乡一脸愁容地说出了实情。
“为啥抓他?”白尔泰站住惊问道,心一下子提起来。
“还能为啥?历史问题,说他是‘内人党’,还不是吃他英雄哥哥的挂落儿!唉,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他的儿女亲家,今天就是为他的事,去托一位亲戚帮忙的,唉,这世道难啊。”那老乡索性停下,蹲在那里,掏烟袋。白尔泰赶忙递过去一支香烟,他看一眼白尔泰,接过去点上。一口抽得猛了一些,咳嗽起来,说了一句“这烟挺呛,抽不惯”,然后还是点了自己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