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那边也运动着呢,离不开呀,我不能再在这儿耗下去了。”达虎尔冲儿子苦笑,把烟锅子往鞋底子上敲了敲。
父子俩又聊了一会儿。阿爸着急赶火车回去,两人在一家小饭馆匆匆吃了两碗面,白尔泰就送阿爸上了火车。临别时,达虎尔不大放心地一再叮咛儿子:“查找二爷爷的线索一定要悄悄地进行,千万小心。”
“放心吧,阿爸,我会小心的。”白尔泰倒神态自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着十九岁儿子那无所谓的目光,看着他那年轻稚嫩的样子,父亲达虎尔的目光中除了欣慰,还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和忧虑。
他轻轻叹气,心里说:长生天啊,请保佑我儿子吧。
二
长生天,并没有保佑达虎尔的儿子白尔泰。
留在档案馆,他感到简直像掉进了一个狼窝。
他本来心里充满渴望,犹如一条跃跃欲试的猎狗,心里念叨着:二爷爷,我来了,你在哪里?我一定把你从这些旧档案里找出来!可他很快失望了。
周围都是警惕的目光和一张张戒备的脸孔。
运动“锻炼”得大家都如惊弓之鸟,个个又都像遭堵截的狼,逮谁
咬谁。
白尔泰把一摞按要求整理好的旧达旗卷宗交给档案馆那位叫德吉的主任时,轻轻问了一句:“主任,咱这儿有嘎达梅林卷宗吗?”顿时,他发现周围好些个耳朵刷刷地支棱起来。其中竖得最高的一位,是那个新来的部队转业军人,名叫关塔布。在他草绿色的军帽下,那坚挺的耳朵如一只狼耳,把帽沿都顶起来。他微扬的大鼻孔翕动着,似是在警惕地嗅闻什么腥味。
四十来岁的德吉主任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左右,低声训育他:“不该问的别瞎问!小白,档案馆有工作纪律,有保密制度,你要记住!”
白尔泰这会儿才明白,敢情在这里工作跟在集中营里干活差不多,不能随便跨越雷池。他心里暗暗叫苦:我的二爷爷啊,这可上哪里找你的线索呀?吃了闷棍,红着脸坐回位子时,他听见一旁有人在哧哧地偷笑。是那个坏丫头布拉格,她也是个新来的学生,老调皮地让白尔泰称她为
格格。
“你这傻狍子,呆头呆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中午吃饭时,格格向白尔泰挤眼。
“我上哪儿知道嘎达梅林也是禁区呀!”白尔泰想起来就愤愤。
“你不知道现在咱旗的运动,是要搞‘挖肃’吗?”格格问。
“啥叫‘挖肃’?”白尔泰一头雾水。
“就是抓‘内人党’,傻瓜!说是草原上有个反动组织,叫‘内人党’。”格格一脸神秘的样子,悄悄对他耳语道。
白尔泰半晌无语,呆呆地看着布拉格。弄得格格红了脸,冲他嘘了一声说:“傻狍子,别人都看着呢,你要觉着姐姐好看,给你画一张挂你宿舍墙上吧。”
“去你的,我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呢,你找死!”白尔泰醒过腔回
击道。
格格吐了吐舌头,说:“没挂主席像也不成,你同屋还有一头狼呢,他要是天天盯着我看,那我不得天天做噩梦,吓死我呀!”她指的那头“狼”就是和白尔泰同宿舍的转业军人关塔布。
“你知道德主任为啥那么害怕吗?”从食堂出来后,闲不住的格格又问他。
白尔泰摇头,心里奇怪,这丫头,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德主任胆小,就怕运动。他说过,运动就是‘运’别人的命,‘动’别人的血。咯咯咯……”布拉格说着笑起来,可白尔泰听着心惊肉跳,觉得血淋淋的。只听格格又说道:“其实,德主任也是个老油子,睡觉都瞪大眼珠子,唯恐遭人算计。现在,他一心防的就是那头狼哟,有人说狼就是来监督德主任的。”
“真的假的?监督他做什么?”
“你还真是个傻狍子,不跟你说了!”那格格撇下嘴,笑嘻嘻地跑
走了。
白尔泰呆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格格的话。自一头扎进这达尔罕旗土地那天起,他的确如格格所说,像一头傻狍子般孤独,人生地不熟,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尤其当知道德吉主任都受监视时,一股寒气就从他脚下嗖嗖地升起,他感到周围危机四伏风声鹤唳,这里好像只要是块云就会
下雨。
达尔罕旗呀,达尔罕旗,你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如此险恶,人人自危,你当真如二爷爷发疯时所骂的那样是个杀人场,到处都是冤魂野鬼吗?
达尔罕旗其实历史源远流长,这一点其他一般旗县都无法与之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蒙地设旗最早始于清初皇太极年间的崇德元年,即1636年,达旗也是由皇太极赐设,位于科尔沁草原,属蒙古科尔沁部落。科尔沁这个名字来自成吉思汗二弟哈萨尔。哈萨尔骁勇善战,力大无穷长得如一头猛兽。他又是个神箭手,号称“科尔沁”,即“背箭者”,被成吉思汗赐封为御箭手,可背箭出入皇帐,另外被赏赐了嫩江流域广袤的草原当领地,其后裔史称为科尔沁部落,即背箭人部落。明代史书写“霍尔沁”“火尔趁”,清时才规范为“科尔沁”,蒙古语准确叫法为horqin(好尔沁)。据《清史稿》和清人张穆所著《蒙古游牧记》记载:“科尔沁部,在喜峰口外,至京师千二百八十里。东西距八百七十里,南北距两千百里。东至扎赉特,西至扎鲁特,南至盛京边墙,北至黑龙江……今科尔沁六扎萨克旗,及扎赉特、杜尔伯特、郭尔罗斯、阿鲁科尔沁、四子部落、茂明安、乌喇特、阿拉善、青海和硕特,皆其裔。”
“达尔罕”之意为“皇封世袭”,是皇太极对孝庄皇后三哥满珠希礼——达旗之祖的赏封之名。达旗的地界在《清史稿》里有如下记载:“跨东西二辽河,东至鄂拉达于一百三十里接郭尔罗斯界,南至小陀果勒济山三百里接左翼后旗界,西至唐海五十里接奈曼旗界,北至博罗霍吉尔山三百里接乌珠穆沁左翼界,东北三百里接右翼中旗界,东南至柳条边墙五百五十里与吉林为界。札萨克(旗府衙)驻西辽河之北伊克?唐噶力克坡。此地秦汉时为辽东郡北境,后汉称扶余鲜卑地,南北朝隋唐为契丹靺鞨地,辽为上京东境,元为开元路北境,明初置福余外。”
白尔泰从那些旧档案里搞清这些后,忍不住感叹:天哪,这达尔罕旗还真有来头!原来是成吉思汗二弟的领地,又受皇太极赏封,你看多大的地盘!
“可惜,现在连原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了。”德主任从一旁冷冷
地说。
“为什么?”
“王爷们都招垦了,卖光了。”
“老德这话有点意思,哈。”被格格称为“狼”的关塔布不阴不阳地插话说道。
“没啥意思,我说的是旧社会坏,封建王爷腐败。我的立场站得稳呢,老关。呵呵呵……”德吉冲关塔布笑一笑,为了表示真诚和坦然,笑声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