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库伦烧锅的一等原浆!”
疯爷爷吧嗒着嘴巴,一扬手,那个空酒瓶被他掷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三十米开外的一处土坎上,而且瓶口朝上。
阿木瞪大眼珠惊诧不已,但他也没闲着,一举手弹弓石子儿就射了出去。只听“砰咔”一声,空酒瓶四裂开去,碎了一地。
“哈!我打中了!二爷爷你输了!”阿木拍掌大乐。
疯爷爷没想到这小黄毛会来这一手,先下手为强。
“你这个小滑头,机灵鬼!好好,爷认输……”疯爷爷随手把四弦琴丢给他阿爸,说话间,他自个儿也软软地瘫在地上。酒精已攻上心头,放倒了他。
“阿爸,咱们快走!辣水已经压住二爷爷的疯了……”阿木见状赶紧拽阿爸的衣袖。
“不行,”阿爸笑了笑,说,“咱们得把二爷爷弄回他的窝棚,然后才能走。”
“他一醒,又要劈你的胡琴了。”小阿木担心地说。
“阿爸有办法不让他劈就是。”
“有啥办法?”
“给他讲梅林爷的故事呀。”
“你不是说讲不全吗?阿爸,这梅林爷是谁呀?疯爷爷为啥一犯病就老提这梅林爷呀?”阿木十分好奇地问。
“他……儿子,别打听了。现在你还小,有些事长大后你才能明白。”达虎尔摸了摸儿子的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然后,达虎尔背起呼呼昏睡的疯爷爷,阿木提着猎枪牵着马,两人一起向不远处那座荒凉的野窝棚走去。
头一次来疯爷爷住的野外窝棚,小阿木感到很新鲜很神秘。窝棚既狭小又潮湿,有一铺土炕,地上扔着洋铁锅、空酒瓶、啃剩的骨头,乱七八糟的,还弥漫着酒气、臭气和土腥气,呛得他透不过气来。阿爸把二爷爷放在土炕上躺好,开始收拾屋子。
小阿木捂着鼻子逃也似的跑到外边来大口喘气。
“二爷爷就住在这里呀?跟狗窝差不多。”过了一会儿,小阿木对走出窝棚的阿爸说。
“不许胡说。”
周围的茫茫荒原沉静而深远。在那金黄色的草地上空飘动着一层白白淡淡的雾气,有只老鹰在高空盘旋。脚下尚未枯黄的青草上,落满银色的露水,翅膀沾湿的蓝蝴蝶趴在草叶上动弹不得。阿木轻轻捏起那只蓝蝴蝶,放在手掌上温柔地抚摩着。
“阿爸,二爷爷为啥一个人住这野外荒甸子呀?”阿木问。
“他在这儿给生产队放马,同时还兼顾着打野狼。”达虎尔拿过倚放在窝棚边的一把套马竿,甩了甩,那架势十分熟练和稳健。不远处的洼滩上,有一群马在吃草,扫帚般的尾巴正甩动着轰赶蝇虻。他们骑来的白马也在一旁吃草。
“阿爸,二爷爷真是个疯子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只要不提早年的事,他一般没事。”
“他真是我的亲二爷爷、你的亲二叔吗?”
“那还有假,你干吗这么问?”
“我看着他不像我们家族的人。”
阿爸笑了,摸一下他的头说:“不会错的,是你亲爷爷的亲弟弟,他们就兄弟俩。”
“那他自家的人呢?”
“他没有自己家,二叔他没有成过家。”阿爸望着远处,轻轻叹口气,接着又说,“他年轻时当喇嘛,后来……后来又当了‘胡子’。”
“‘胡子’是啥呀?”
“就是土匪。”
“啊?”阿木惊呼一声,吐着舌头,更觉得疯爷爷身上藏着很多神秘离奇的故事。
阿木的阿爸一直守着二爷爷没有离开。傍晚时分,二爷爷酒醒了,而且闻到一阵肉粥香。那是阿爸用疯爷爷的猎枪打来了一只野兔,正用兔肉熬着粥。
二爷爷美美地喝着肉粥,又叫阿木的阿爸拉四弦琴给他说唱。
调完弦,清了清嗓子,他阿爸开始说唱蒙古民歌。
哀婉感伤的旋律和着悠扬动听的琴声在窝棚里回荡起来,又飘飞出去,在草地上空飞扬。夜空中月朗星稀,只有西南边的那颗金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眼。
疯爷爷又不满意了,嘟囔着说你这叫说唱蒙古书呀,爷用脚丫子都能拉出你这调调,把胡琴给我。阿木真不明白,他阿爸为什么对疯爷爷百依百顺毕恭毕敬,还真把心爱的胡琴老老实实递给了疯爷爷,平时那胡琴连阿木的妈妈都不许碰的。
没想到疯爷爷果然会拉琴,而且一点不次于他阿爸。只见疯爷爷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吟唱起来,是一首叫《陶格陶》的老歌。阿爸在一旁入迷地聆听,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琴声中,阿木很快睡着了,这一天他挺累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喊叫把阿木惊醒。原来,疯爷爷正激动地讲着什么,手舞足蹈,脸和眼睛都通红。他的前边又歪倒着一个空酒瓶。奶奶让阿爸带来的两瓶酒,全让疯爷爷喝得干干净净。他阿爸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疯爷爷的讲述,神情非常专注,脸色凝重。似乎这两瓶酒就是为撬开疯爷爷内心的封条而准备的。
阿木揉着眼睛,看看疯爷爷再看看阿爸。在他看来,现在阿爸和疯爷爷都很奇怪很神秘,都让他无法理解。
这时,疯爷爷摇晃着站起来,伸手从窝棚房梁的夹缝中取下一个油皮包,一层层打开。疯爷爷突然又停下手,让阿爸发誓不把看到的秘密说出去。阿爸照他的话,跪在前边,握着右拳,郑重发了个蒙古式的誓言。
阿木屏住了呼吸。在那脏兮兮油乎乎的包袱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贝呢?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是一面烂旗,油包里包着的是一面青蓝色的烂旗!旗子上边还有很多小洞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十分破旧。阿木原以为包里若不是金条、银元宝,起码应该是手枪之类的东西,他当过“胡子”嘛。
疯爷爷把那面破旧的布片小心翼翼地展放开来。布片中间绣着一个圆圈,圈中绣着一只威猛无比的九足天鹰,而圆圈周围则写满文字,似是人名,写了好几圈,密密麻麻模模糊糊的。
疯爷爷开始念那些名字。很长很长,也很乏味。
在疯爷爷的低沉嗓音中,阿木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阿爸领着阿木离开那间窝棚。疯爷爷从窝棚里走出来,精神似乎正常了好多。他抚摩着阿木的脑袋问:“小黄毛今年几岁了?”
“七岁,属鼠。”阿木脆生生地回答。
“还叫阿木吗?”疯爷爷问阿爸。
“是的,他爷爷给起的,全称阿木古郎。”
“大哥真怪,给孙子起了个康熙爷的蒙古译名,不好!把这名字改了,以后就叫呼和奥拉吧!”
“听二叔的,就叫呼和奥拉。”
“不,我还要叫阿木!呼和奥拉,多绕口呀!”
童年的阿木怎么会理解大人的用意呢。
上路后,阿木突然问:“阿爸,让二爷爷发疯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梅林爷呀?”
“差不多吧。”阿爸笑着说。
“那个梅林爷究竟是什么人呀?告诉我吧,阿爸。”小阿木央求道。
似乎是不忍心拒绝儿子的请求,达虎尔附在儿子耳旁小声告诉他:“梅林爷,就是嘎达梅林。”
“嘎达梅林?哦,嘎达梅林……”小阿木嘴里低语。
从此,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只是那时他绝没想到,这名字会伴随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