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私人大事排行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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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终于听懂了人性恶。

说“人之初性本善”,恶行都是后天土壤的教唆,这很像是说种瓜得豆,种豆得海洛因。人性恶,当然也并非是说人这种坏东西只配铲除,而是说人性中原就埋着险恶。

还说“权力意志”吧。陈鼓应先生宁可把它译为“冲创意志”,认为尼采的本意是指人的创造力,而不是指世俗的权力,并引了尼采的原话,证明他是蔑视权势的。而章国锋先生相信还是“权力意志”译得正确,说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是一种无法遏止的追求权力和占有的欲望,存在于世界万物之中,是世界的本质和存在的基础”。说“事实上,尼采所说的权力不仅指世俗权力,更重要的是指精神权力,即在精神上压倒、征服别人,从而取得控制、支配、统治别人的权力”。尼采的原意到底是什么,当是专家的讨论,我没有资格作判断。但我注意到了章国锋先生的这一句话:“维持生存、追求发展和渴求控制异体是权力意志的两种本质。”我倾向这句话。于是想到:我们赞美梦想,崇尚创造,同时提防欲望,但梦想、创造和欲望实为一母同胞。我虽然相信尼采的原意是要鼓动人的创造与超越,但“冲创”的本性中肯定携带了“权力”的基因。

记得诗人西川有一首诗,写笼中之豹的美丽生动,我已记不住原句,但我记住了那很像是人性的注脚与警示:绚耀的皮毛,浪动的脚步,警敏的眸光贮满勃勃生气,但是别忘了铁栏——千万别忽略它。唉,我们如何走近那美丽与生动呢?要么把它关进笼中,要么把自己关进笼中,走近它,中间隔着铁栏,去看它,赞美它和倾向它。否则,我们若不想成为猎物,就只好去做杀手。

战争的概念,绝不限于刀枪与火药、导弹与核武器——比这悠久并长命的战争是精神的歧视、心灵的戕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中的那个“我”,即这类战争的受害者与继承人。20世纪末,有“话语霸权”的消息传来,有新一轮的反抗热情兴起,但慢慢听去,都还是来自“控制异体”的古老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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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碰见一件想不大懂的大事——“价值相对主义”。

是呀,如果价值真理是绝对的、独尊的,它一向都应该由谁来审查和发布呢?霸主的宝座虚位以待,众人有幸可以撞上一位贤哲,倘事不凑巧,岂不又在魔鬼掌中?何况——“价值相对主义”说——真理压根儿就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一地也彼一地也,或时过境迁,或入乡随俗,绝难以一概全。譬如:西方有西方的价值理想,东方有东方的传统信念,凭什么要由你或者他说了算?可是我却总也想不明白:西方是谁?东方又是谁呢?西方有很多国度有若干亿人,东方也有很多民族有若干亿人,一国又有若干省,一省又有若干市、县……如此仔细地“相对”下去,只好是每人一面旗,各行其是去吧。

我有时觉得应该赞成这样的主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梦,本来就是别人管不了的事。每个人有每个人惬意的活法,本来就不该遭受谁的干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情,虽可能有失恋的苦果,但绝不容忍谁来包办一份“甜食”。但我又想,这肯定行不得长久。孤独的旗上早晚还要飘起沟通的渴望,便是玄奥的禅语,不也还是希望俗众悟出其公案的含意?各行其是的人们呢,终于还会像最初那样谋求协作,但协作必要有规则,而规则的建立能不赖于价值的共识?

人呀,这可是在上帝的园中跳那永恒的舞蹈呢?还是中了魔鬼的符咒,在宇宙中这块弹丸之地疯牛一样地走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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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很多,愚钝如我者,没弄懂的、弄不懂的以及没弄懂而自以为弄懂了的大事就更多。但按“排行榜”的惯例,以十为限。那就把最后的机会用以说明:在各种大事上,我是乐得让别人开导一番乃至教训一顿的。当然这不意味着盲从,在没听懂别人的意思之前,我还得保留自己的糊涂,总也听不懂呢,就只好愚顽不化——这像是没有第二种逻辑可供替换的事。跟好多人一样,我是想说话的,想说自己想说的话,也想听别人的话,甚至想听自己不喜欢的话。我很可能既是一个“价值相对主义者”,又是一个“非价值相对主义者”。比如:爱情,这件事我固执己见,不听外人劝告,我相信劝告者并没有弄懂我是怎么一回事,否则他就不会劝告。再比如:还是爱情,这件事你又不能一意孤行,必得听懂对方的意思,倘对方说“请你走开”,而你偏闭目自语“这不是我的习惯”,岂不是要把一番好意弄成了性骚扰?是呀,爱情,真是妙,这是你个人的不容干涉的梦想,但其中又必要有一个他者,他者的必要恰说明对话的必要,否则爱情倒又是为哪般?看过许纪霖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很长,但记得其中有“独白,还是对话”之句。于是想:在爱情中正如在人世间,便是独白,也仍是对话的结果与继续。

所以我知道,沟通是我至死的欲望,虽然它总在梦想之域跋涉。所以,我又知道:永存梦想的人间,比全是现实的世界,更能让我坦然面对死——这就像你在告别故乡的时候,是仍然怀念她,还是已经不想再来。

1996年9月7日

(本文最初发表于1998年《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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