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私人大事排行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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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想到一件事,不知算大算小。有一回我冲口说出: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在场的人撇嘴或喷饭,嘲笑:这不过是一个无聊的调侃。我一时糊涂,也就犹豫。当时我真该多想一想:此一相信与彼一嘲笑之间的差别,或此一无聊与彼一英明之间的差别,难道是人与猪之间可能有的差别?这岂不正是我之相信的剀切证据吗?我绝没有想说谁是猪的意思,也许倒是我长了一份猪脑子。

大约没有人会反对:人与猪的差别,根本在于人思想,猪不思想。至于其他功能,人与猪则大同小异。(听说,已有人试图把猪的除大脑以外的器官往人身上移植了。我感觉他们终会成功。)那么就是说,只要能证明思想与思想的差别大于思想与不思想的差别,也就证明了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了。可这还需要证明吗?不思想的猪固然为人间的一道大菜,而思想却是思想永远摸不透的邻居,人才是人的无常处境。举个例子:人喂猪,猪顶多以为那是爱它,绝不会有人的灵动,猜这未必不是个圈套。猪以其肉喂人呢,猪唯遭一回惊吓或抱一阵冤屈,断不会生出“奉献”之豪情或“苦肉”之诡计。再举几例:你想绕过一面墙,绕就是了,目测好它的长宽高不去碰它就好,它以其长宽高表明它对你的全部阻碍,绝不至于中途变卦。你想躲开一棵危然欲倾的树,只要看明它倾倒的方向即可以平安,不必像逃避一条人间的大棒,到底搞不清它从上下左右何处下手。如是等等。

这当然不是说,我就相信人不如猪好,进而去发“当人不如当猪”的牢骚。我只是说,人之复杂的欲念,乃由上帝之复杂的嗜好所牵动,绝非人的自以为足够复杂的智力可以全知,别以为有什么伟大的公式、主义或旗手,可以令其交出全部秘密。老子——我以为那是他在表扬人的时候——说:知不知为上。浪漫些想:若在天国的动物园,有一栏叫作人的生物展出,诸神会否送给他们一个俗称呢?如果送,料必就是这“知不知”,相仿于麋鹿的俗称是“四不像”。

但是,听“知不知”们讨论起随便什么问题(比如文学)来,你又会觉得,单此一个“知不知”远不够概括这一物种的特点,完全有必要在(王朔先生已经留意到的)写有“动物凶猛”的地方,换上尼采先生的发现:权力意志。确实,其凶猛盖由于此。因为,你慢慢听吧,那里面常常只有一句话:(文学,或者随便什么)当如此,不当如彼,如此者当助其昌隆,如彼者则莫如早早扼其于摇篮。当然,人有这样自由地思想与表达的权利,但幸好止于权利,倘变成权力呢?尤其要是在灿烂的旗帜上飘舞呢?

这样的时候,我就更加地相信了: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以及这样一种警醒多么有益于心情的健康。

文思之不同,恰如命运之大异,怎么能把它们捆到一条路上去呢?你比上帝高明吗?潇洒一生的人看不懂坎坷一世的心,屡屡遭殃的命进入不了好运频逢者的联翩妙想,人之间有着无形的永固的墙。人们都是在一条条无形且永固的巷子里走,大多时候,其情其思隔墙隔巷老死难相往来。世界真大,墙与巷多到不可计数。世界其实小,谁若能摸住三五面墙走进三五条巷也就不坏。这世界真是很糟糕吗?但上帝造它时,看这是好的,才这样成了。上帝却让通天塔不成,这肯定是一个伟大的寓言:人的思路一旦统一,人就要变成魔鬼手中的小机器了。这大约,不,这肯定是上帝与魔鬼的一次赌博:上帝说他创造的是一场无穷无尽、美不胜收的舞蹈;魔鬼说不,你等着看我怎么把他们变成一群呆头呆脑、丑不堪言的小玩偶吧。

7

有两件似乎很大的事,我百思而终未得到哪怕稍稍可以满意的回答。

其一:人应该更崇尚理性呢,还是更尊重激情?(最勇敢可爱的,到底是哪一个?啊,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最好是鱼与熊掌兼得——但这不是回答。理性之为理性,就因为它要限制激情,继而得寸进尺还会损害激情、磨灭激情。激情之为激情,就因为它要冲破理性,随之贪得无厌还要轻蔑理性甚至失去理性。(山楂树下统共这么两位可爱的青年,你到底要哪一个?)但是你抛弃哪一个似乎都不可能,首先(姑娘啊)你忧郁地想念(他)它们,这就是激情;其次,你犹豫不决地选择,这就是理性。是呀,没有激情,人原地不动地成了泥胎,连理性也无从发展;丧失理性,人满山遍野地跑成兽类,连激情的美妙也不能发现、不能享受。这便如何是好?我想:姑娘她这么苦着,真是理性的罪行,否则她闭上眼睛去山楂树下摸一个回来,岂不省事?我又想:姑娘她这么苦着,实乃激情的作恶,否则她颈上套一串珠子远远地躲开山楂树,不就了结?或者我还想:这完全是那两个青年的责任,他们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坚具理性慨然告退,而另一个饱富激情冲过来把姑娘抱回家去!——但这无论是对姑娘,对两个青年,还是对我自己,都像是什么也没回答。

其二:人应该保留欲望呢,还是应该灭断欲望?不要欲望,亿万泥胎实际就已经掉进魔鬼的陷阱。甚至比这还要糟。鸟不叫云不飞,风不动心不摇,恶行灭尽善念不生,没有欲望则万物难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胀,那是什么?有一种说法:那是一种凡夫俗子无从想见的美妙世界。——但是,这已经动了欲望,不过更为奢侈些罢了。看来还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欲望。可是,欲望不见得是一种甘于保留的东西,欲望之为欲望,注定它要无止境地扩展。但是,看看河流已经让它弄成了什么吧,看看草原、森林、海洋、土地和空气……都让它作践成了什么,地球千疮百孔空乏暗淡已经快被榨干了!那么,保留欲望同时限制欲望,如何?啊,这是不是又回到“其一”的逻辑里去了?限制的边界画到哪儿,画到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就是说欲望,应该到什么地方停下,什么时候截止呢?截止以后呢,咱们干嘛?咱们可不是一群傻瓜,能把一件玩具来回来去玩上一辈子。咱们总是要看看边界(不管什么边界)之外的奇妙。看看就够了?不行,还要拿来。拿来就够了?不行,我们总是看见边界就总是想越过边界。有人说:远游或探险,与窃盼外遇同出一源。又有俗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真是真是,谁会爱一个没有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欲的呆子呢?呆子不坏但不可爱,聪明的家伙可爱但可能坏,女人们的这份难处很像上帝的难处:把地球给泥胎去做花园呢,还是请欲望横生的人们去把它变成垃圾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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