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倒退着创造自己的历史的国家而言,有一门学科显得特别重要。它就是专门研究国际间权力关系、研究国家行为的国际关系学或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
最近几年,这门学科在中国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有一次,我与同事开玩笑说,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可以让他选择从事国际关系学的研究,它将是未来的显学,“像现在的经济学家一样”。
经济学家显耀起来,是这几年的事,而国际关系学呢,用阿Q的话说,祖上可就阔多了。远在春秋战国时代,国际关系就已经是显学了。孔圣人、孟夫子在当时实际上就是国际关系学家,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看他们周游列国,四处推销治国主张,游说列国诸侯,以仁义治理天下。他们的思想实际上也是国际关系理论,而且是“大理论”,像仁义、大同就堪称处理国际关系的原则,永远正确的原则。
孔孟如此,更无论战国时代的那些纵横家了。比如,那位腰挂六国相印的苏秦即是一位深知国际关系奥妙的人物。他在游说赵国国君时提出了著名的“安民之本,在于择交”的理论,外交被说成是治国的首要政策,他说:“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外交盟友选对了,老百姓就有福了。苏秦靠他那一套理论,说服了六国,“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苏秦的成就历史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你看,“从约长”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欧盟秘书长,但是,苏秦比欧盟秘书长可要厉害得多了,原因是,他同时还兼任着六国的首相!据说,苏秦的车队路过洛阳时,周朝的天子周显王一看他的那种王者气派,赶紧派人洒扫街道,并在路边迎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铺上红地毯,鸣响礼炮,检阅欢迎的群众,天子亲临机场迎候,连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都跪在地上,而且亲兄弟竟然都不敢抬头看他。据记载,苏秦在穷愁潦倒时,他的嫂子很看不起他。这时他们之间有一段对话:
苏秦笑问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为什么以前那么蛮横不逊而现在却这样谦恭下作呢?)
嫂蛇行匍匐,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他的嫂子像蛇一样爬在地上,对苏秦一再叩头请罪:他三叔现在不得了呀,地位那么高,钱那么多!)
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我现在算看透了,连家人、亲戚都势利眼。穷困落魄的时候,连父母都不把自己当儿子看。要是当年我在洛阳郊外有200亩地,过着小康的日子,能有现在这么出息吗?)于是散尽千金。(《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
这个苏秦是一个很幽默的家伙。就是这个人,阻挡了强秦的进攻,使秦国15年不敢越过函谷关,也就是说,是苏秘书长暂时挽救了六国的性命,至少是延长了六国的性命。
在正统的思想史上,苏秦似乎总是受到排斥,似乎他除了能说会道,追逐名利,没有太多思想。当时及后来的士大夫很是看不上他,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他长期供职的燕国,有人造谣说,苏秦是卖国贼。但是,现在看来,他很了不起。司马迁就很为苏秦抱不平,他写《苏秦列传》的目的,就有为苏秦平反的意思,他说:“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在我看来,只是他提出的八个字,“安民之本,在于择交”,就足可名垂青史。他认识到了一个真理:外交政策以及盟友的选择,决定着国家的存亡和人民的福祉。对于处在“无知之幕”后面的国家决策者来说,“择交”毕竟是一个可以控制和把握的事情。
差不多2000年后,西方一位名叫卡尔·多伊奇的国际关系学家写了一本书,书名叫《国际关系分析》。写这本书时,世界已经进入了核时代,核大战的阴云笼罩了地球。该书第一页第一句话就写道:“在我们这个时代,研究国际关系就等于探求人类的生存之道。假设人类文明在今后30年内毁灭,其原因将不是饥馑,而是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也就是说,国际关系学,是人类的“生死之学”。中国古代兵圣孙子也有类似的说法,他说,用兵关涉到国家的死生存亡,“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医学是人类生死之学,国际关系也是生死之学,前者关注的是个人的生与死,后者涉及的则是国家的生与死。前者大家都承认,而对于后者,可能就有争议。实际上这个争议是这几年才有的,而在冷战时期,是没有争议的,那时人们处于核大战的危险中,核大战的可怕在于“相互摧毁”,同归于尽,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国际关系学迎来了空前的繁荣。在新的大国时代,对于那些置身剧变中的大国,是没有理由不重视“生死之学”的。
国家往往并不像其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大,也不像其表现出来的那样富于理性。正是基于此,我们说“强权如瓷器”。因此之故,当国者需要谨慎从事。同时,由于国家并非一人一姓之国,其荣辱死生,事关每一个人,因此所有的国民,都有责任关注其命运,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一个国家倒退着创造自己的未来之时,它的知识分子应当承担起用历史经验教化国家的责任。历史经验的缄默,对国家而言是最为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