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打人时像一头牛,打了人以后就变成了一棵蔫搭搭的草,而且整个的萎靡下去了,连脖子都短了一截,陷到两根鼓突着的锁骨里去了,两只瘦肩膀跟骆驼似的,扛得高高的,脑袋则耷拉着勾下来。他的喉结骨碌了几下,咳了一声,跟着又咳两声,然后就咳个不停。咳了一阵子就弓着腰跑到外面去吐痰,他把痰吐在雨檐沟里。我妈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下一下地拍我爸弓在那里的脊背。她一边拍一边说:
“好了,都吐出来了。”
她蹲下去看我爸的痰。我爸自己也在看。巷子里的路灯早就亮了,可是照到雨檐沟里却是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的。我妈又转身从房里拿出了一个手电筒,拧开屁股,把电池顺过来,再吱吱喳喳地拧上屁股,又蹲下去,用手电照着我爸的痰,仔细地看着。她说:“好像还好。我还怕这一下你又要吐血,结果红丝都不见了,就是一点痰。”
等她再回到厨房,她对李玖妍说:“你看你把你爸气得!他是想你好啊!要听话知道吗?”李玖妍没吭声,然后我妈就变成了一个天下最唠叨的女人,不住地说啊说。
这年春节李玖妍在家里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巷子里还亮着路灯,她就走了,一个人赶车去了。这一天是大年三十,还没有人打爆竹,爆竹要等到晚上才打。广播也没响。广播没这么早。她至少提前了一个钟头出门,六点钟的车,车站也不远,沿红旗路往东,过了广场,再向南到前进路,就是走,顶多也就是三十多分钟,可她才四点多就走了。所以她走时四周非常安静。她蹑手蹑脚的,谁也没惊动,只开了厨房里的灯,匆匆洗漱了一下。她开门时我醒了,门搭子咔哒响了一声,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影子闪出去了,然后门又关上了。我愣了一阵子,就叫我妈。
我说:“妈,妈,李玖妍走了。”
我妈披着衣服趿着鞋子出来了,吱哑一声打开门。我爸跟在我妈后边,也是披着衣服趿着鞋子。两个人脚在门里,身子却倾出去了,伸长脖子往巷子里看。巷子里除了路灯,什么也没有。我妈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看着泛着青光的墙,还有跟着风跑着的一张破纸,说:“大年三十呢,那有大年三十往外走的?她到哪里去过年呢?”过一会儿又说,“她什么都没带,就这样空着两只手走了,不要给人家送点东西?人家年年得惯了的,忽然不送了,人家会怎么想呢?跪都跪了还缺这一拜?”说着,忽然就有点想要流泪的意思。
我爸把披着的袄子穿起来,又跑去房里穿长裤和鞋子。见我爸穿衣服,我妈也赶紧去穿衣服。我爸把自行车搬出去,一条腿才刚偏上去,我妈便慌忙往后座架上一跳,两个人就吱吱呀呀地赶到汽车站去了,估计扑了个空,或者就是李玖妍不肯回来,早晨七点半钟左右,还是他们两个人,吱吱呀呀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