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正大影响不好,偷偷摸摸影响好?你现在知道要影响?要影响你规矩些呀,别跟人家乱来呀!还来跟我说影响!你到底怕谁的影响不好?怕影响谁?你好意思!你大包小包提走的是什么?那是哪来的?都是我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兵子从喉咙口里抠出了蛔虫,你知道吗?一条蛔虫啊,一根筷子那么长啊,活生生地扯出来,他肚里有油水,蛔虫会爬到他喉咙口来?可我哪有油水给他吃,我要刮给你呀,我偏心啊!我给你的一块手表,你就那样轻飘飘地送给了人家,你要送就送吧,你爸不是说你送得好,是大手笔吗?可是你怎么就不检点自己呢,还搞出一个生活作风问题来!好不容易到手的一个指标,花了多心血,花了多少钱,就被你这样搞掉了!你对得起谁?一家人都在咬紧牙关熬日子啊,为了什么?你不会扪心自问,你不会自责?有你这么自私的吗?”
“我怎么不自责?我心里难过我不说就是了,我都恨死自己了……”
“那你刚才还说不去?你不想补救,不要挽回,你就这样沉下去?”
“要去我也不会现在去,现在我是死也不去他们家的……”
“你究竟为什么?你说你究竟为什么?!”
我爸听到这里倏地站起来。他一直在靠厨房的过道上坐着,我们家从厅堂到厨房要转一个小弯,形状像个摇把,他就坐在这个摇把的弯头上,旁边有他做的一面小镜子。镜子上也蒙着一层油腻,很模糊地映出他半个侧脸。厨房里的声音拐个弯就到了他耳朵里。过道上方还有一扇沾满油烟和灰尘的窗户,从紧闭的窗户玻璃上可以隐约地看见我妈和李玖妍的影子。他先在油腻腻的窗户上拍一下,又把脸扭过来左看右看,大约想找什么东西,忽然看见了那把搁在柜顶上的蒲扇,就是他从我叔叔家拿来的那把蒲扇,上面还有他的血印子。他蹿过来把它抓在手上,就气鼓鼓地冲到厨房里去了。我看见他的怒气像烟一样在头顶上飘着。他人跑进了厨房,如烟一般的怒气还在摇把似的过道上飘着。他好像把扇倒过来了,我听见他示威似地用扇把在什么地方敲了一下,应该是敲在案板上,响声是硬梆梆的,然后才是扇把打在袄子上的噗哒噗哒的声音。
我妈说:“李德民你干什么?我这不在跟她说吗,你就知道她一定不会听?”
“我打醒她!我早就想打她一顿,我不打她我会气死!”
我从那扇油乎乎的窗户里看李玖妍挨打。我从来没见我爸打过李玖妍,李文革更没见过。李文革的脸都白了,眼睛盯着那扇油乎乎的窗户眨一阵子,又盯着我眨一阵子。
还是从窗玻璃上,我看见我妈好像在拖我爸,他们的身子挤在一起晃来晃去。我还隐约看见一只拿着蒲扇的手斜斜地举在那里,又忽然自己落下去了,就像被剁断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我爸从厨房里出来了,手上没有了蒲扇,他的手往下垂着,随着身子一晃一晃。我妈跟在他后面,一只手在他背上推着,另一只手拿着蒲扇。我妈踮起脚尖把蒲扇放回了柜顶上,她放了蒲扇又转过脸来,狠狠地白了我爸一眼,“还会气成这样!”然后又赶紧回厨房去了。锅子里还热着菜,正发出哔哔叭叭的煎炸声。李玖妍还呆在厨房里,好像还是背对着窗户站在水池子边。水池子里不紧不慢的叮咚声一直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