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把蒲扇(6)

男人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和姿式,骑马蹲裆,裆口对着我爸的头,然后弯腰,两手分别插到我爸两个胁夹里,拖死人一样,吭哧吭哧地把我爸拖到板车上。男人说你自己也动一下呀,你就全靠我来拖?男人又捡起那把蒲扇,也放到板车上。板车的轮轴大概很久没抹过黄油,一路上干干地叫着,吱吜儿,吱吜儿。男人走着走着就往后扭一下头,问躺在板车上的我爸:“喂,你是谁?说呀,你叫什么?你家在哪里?”我爸紧闭双目,咬住牙关不吭声。男人说:“你哪怕吭一声呀,让人心里有个底,不要叫人心里发毛呀。你吭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是活的,知道你没死在我车上,你要是真死在我车上,我还怕我说不清呢。你还不吭声?你再不吭声我就掀你下去哈!我不跟你客气的!”

但他还是没有听见我爸说话。男人把车放下来,跑过去看我爸还在不在出气,他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在我爸鼻孔边试了试,又跑回去拉板车。男人一边骂倒霉,一边吱吱吜吜地把我爸拖到了东河区医院。区医院里有几个人认得我爸,知道这个人是东门南杂店里称盐打酱油的老李,便要男人去南杂店把病人单位上的人叫来。男人不肯去,说我救人还真救出麻烦来了?医院便扬言要扣男人的板车,不准男人走。男人吵起来,说你们这些臭老九,敢扣押工人阶级?男人威胁说,明天我就贴你们的大字报!医院说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救人救到底,去把他单位上的人找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男人到底拗不过医院,只好丢下板车,来到东门南杂店。南杂店听说老李在白马庙吐了血,搞不清怎么回事,领导跟几个同事经过短暂的商量,对这个陌生男人说,这位同志你最好再辛苦一趟,去叫一下老李同志的家属,就在老鼠街三十七号,很近的。男人几乎气得要哭了,说,我今天撞到鬼了,撞到鬼了撞到鬼了!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地来到了老鼠街三十七号。

那天我就趴在门口翻连环画,忽然看见一个比非洲黑人还要黑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仰脸看我们家的门牌号。男人只用眼角挂了我一下,招呼都不打,便一步跨过来。他身上的汗味熏得我直皱鼻子。我大声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随便就跑进人家家里?”他这才问我:“这不是老鼠街三十七号吗?”我说:“是呀,怎么啦?”男人气哄哄地说:“是还说什么?你是这家的儿子吧?你老子快死了!把我也害死了!”我愣了愣,说:“你胡说,我爸在我叔叔家吃饭呢。”男人说:“还吃饭?血都吐了一大滩,有没有命都难说!”我不知怎么头皮就麻起来了,汗毛也一根根竖起来了。这天我妈没当班,在家,我朝厨房里喊:“妈,妈!”我妈已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说:“怎么了怎么了?”男人见了我妈就说:“你们当家的快死了。”我妈说:“听见了听见了!可是,你是谁呢?你在哪儿看见他爸爸吐血的?你是不是搞错了?”男人很不耐烦地说:“是东门南杂店说的,老鼠街三十七号,叫我来喊家属,你看是不是我搞错了?!”我妈张着嘴,不住地眨眼睛,说:“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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