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把蒲扇(7)

那天下午(阳光已经歪斜了,缩到巷墙上长满锈渣子的墙粑钉上去了),我妈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个陌生男人去了东河区医院。一路上这个男人都在跟我妈说他怎么救的我爸,他怎么远远地看见我爸像一条虫似地蜷在墙根下,等他走近再看又怎么觉得我爸像一个死人,他又是怎么把我爸搬上板车的,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说他是这样想的:做人哪,顶着一颗人头哇,哪能见死不救呢?这么大热的天,又是一个吐血的人,不救不是死定了?蚂蚁是一条命,蛾子是一条命,莫说这还是一条人命哪;若是就让他这么死掉了,他的老婆怎么办呢?他的孩子怎么办呢?若是上头还有老人,老人又怎么办呢?那可是断肠的事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这个黑男人叫熊大头,是东门外码头搬运站的板车工。因为救了我爸,以后便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来了就将黄渍渍的汗巾往肩上一搭(他的汗巾就是一条白土布,很长,估计过了一米,织得比较疏松,也比较粗糙),见哪里方便就往哪里一坐,饿了就说有饭吗,渴了就问有没有凉茶。他老婆在乡下,给他生了一窝儿女,都张着嘴要吃喝,所以他还动不动就向我妈借钱。我妈脾气不错,总是客客气气,从未怠慢过他。只是在借钱这一项,我妈心里不舒服,在背地里说过些不好听的话,而且不只一次。

就在我爸吐血的第二天上午,我的堂兄李有志又拖着海绵拖鞋来了。他从来都是站在门口,不进来的。他好像没看我,而是看我家的桌子和墙。他说:“蒲扇呢?”他的目光终于在我脸上晃一下,又说,“你爸拿了我爸的蒲扇,蒲扇呢?”我那时还不知道蒲扇的事。昨天黄昏时我妈从医院里回来,给我们做了晚饭,然后就拿个袋子装了毛巾牙刷把缸和调羹,叮嘱我们早点睡觉,又叮嘱我们要闩上门,就急匆匆地回医院去了。我问李有志:“我爸拿你们家的蒲扇干什么?”他说:“他要拿,我怎么知道?”我说:“我爸在医院里,你去医院里问他吧。”他终于看了我一下,然后目光又像被风吹起来的纸屑似地飘来飘去,飘了一阵子,好像还咽了一口唾沫,走了。

我以为李有志回家去了,谁知道他真的去了医院,问我妈要那把蒲扇。我妈从我爸的病床底下拿出了蒲扇,他看见有血,不肯接过去,说你们把我爸的蒲扇弄脏了,我不要。我妈忍着气说,那我买一把赔你吧。他居然点头说好。我妈只好带他去买了一把蒲扇。

当天晚上,我叔叔和婶子去医院看了我爸。他们先礼节性地安慰了我妈几句,接着就骂儿子李有志,说李有志是个猪头,其实他们就是叫他来看看大伯的,他却要什么蒲扇。他们说这孩子没用,没轻重,一把蒲扇算什么呢?这个猪头!

他们拿到医院里去的红糖、麦乳精和糖水梨罐头,虽说花了钱,也都是好东西,但我爸一样也没动,我妈把它们从医院里拿回家,锁进她房里的一个柜子里。既然我爸不吃,按理她就应该拿给我和李文革吃的,可是直到红糖化掉了,结成了糖粑粑,麦乳精里长出了带翅膀的小黑虫子,又长出了短短的茂密的灰绿色绒毛,糖水梨罐头的马口铁盖子锈成了黑红色的碎渣子,她也没拿给我们吃。我估计她是把它们忘了,那时候她经常忘事。有一天她打开柜子找什么,才发现这些东西全坏掉了,便一叹口气,把它们当垃圾扔掉。扔这样的东西是一件让人很为难的事,毕竟是好东西,有心理压力,所以我妈扔它们时像做贼,趁晚上没人,偷偷跑到北头偏巷口上的厕所旁边,把它们扔在一只铁壳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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