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婶子并不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除了妒心重,嘴不好,心思还是好的。尤其对我姐姐好,她没有女儿,便口口声声要把李玖妍当女儿。李玖妍去他们家拜年,她除了给压岁钱,还总要留李玖妍吃一顿饭。压岁钱都是要给的,留饭也是要留的,李有志来了,我妈也留饭,也要给压岁钱。而我婶子总要比我妈给得多,比如我妈给李有志一块钱,我婶子就给李玖妍一块二。这多给的两毛不算什么,这只是一种礼数。你先来我后去,我一块钱你也一块钱,那就叫不懂礼数,是骂人,是就你骨头熬你的膏。所谓礼数,全在这两毛钱里头。我婶子对李玖妍的好不在这两毛钱,在于一些女孩子的小东西,小时候是皮筋或发夹,长大了就是花尼龙袜或红围巾。李玖妍插队以后,我婶子还给过她一双厂里发的高帮工装皮鞋,说那种乡下地方,冬天能冷死人,春天又到处是烂猪泥,穿上这双鞋子你就不怕了。关心到这一步,这就真有一些母女的意思了。
像母女又不是母女,这样才有话说,才可以什么话都说。李玖妍有满肚子的话,她太想说给一个人听了,可是,这样的话能跟谁说呢,跟谁说都不合适,想来想去,也只有跟我婶子说一说了。那回她在家里闷了五天,中间只出去一次,那一次就是找我婶子去了。可是看着我婶子她又说不出来,只好回到沙口村,点着那盏柴油灯,熬夜给我婶子写信。我婶子既然是无产阶级,娘家的家境可想而知,看看她的名字也想得到,王棉花,什么人家给孩子取名字会这么随便,看见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用一点心思?可怜王棉花小学都没毕业,像吃夹生饭似的,好不容易才把这封密不透风长达三页半纸的信啃下来,然后王棉花就开始伤脑筋了了。毕竟不是母女,这事到了她这儿,叫她怎么办呢?她跟我叔叔商量,叫我叔叔以她的名义给李玖妍回一封信,问她是怎么打算的,跟家里说过没有?李玖妍回信说家里还不知道,她不敢说。我婶子又叫我叔权代笔,这才怪她不懂事,到了这一步还不跟家里说?再说,这是什么事?你瞒得了一天还瞒得了两天?李玖妍马上回信说,婶子你不会去说吧?你不准说呀,你说了我会恨死你的。
他们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我爸妈。这不是一般的事,他们又是做叔婶的,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却不说,万一将来再有什么事,不说担责任,就是心里也过不去。日后李玖妍要怪他们,说他们出卖她,那也只好由她,他们不能跟她一样不懂事,把事情阴在肚子里,等着看我们家的好戏。到底还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这件事情怎样做呢?到我们家里去吧,这么多年了,兄弟妯娌间冷冰冰的,这样贸然闯过去,说的又是这样一件尴尬事,无论如何都有些唐突。而且还有一层,李玖妍把家里瞒得滴水不漏,却一五一十地什么话都跟他们说,这样明显的里疏外亲本来就够人家伤心的,再由他们把信拿过去,什么意思呢?两口子为难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把我爸请过来,若是我爸肯过来,做弟弟的自然就把信拿出来给哥哥看了;若是我爸端架子不肯来,那就对不起了,他们只当没有这回事,以后要是说起来,他们也是仁至义尽了,理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