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把蒲扇(1)

一个人如果想瞒一件事,那就对谁也不要说,说了你就瞒不住了。李玖妍似乎连这一点也不懂,她不只对乔冬桂说了她的事,她还对我婶子也说了。她给我婶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像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什么都说了。

我叔叔叫李德成,住在柳家巷。柳家巷在城西,属西河区,中间要经过白马庙,我婶子就在白马庙纺织厂上班。说到我叔叔和婶子,好像已经说到我们家的社会关系了。我说过我们家的历史情况,现在又要扯到我们家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很重要,就好比一个坐标,历史情况是竖的,社会关系是横的。有了这一横一竖,就有了一个瞄准器,你就跑不掉了。难怪我们填表时都躲不掉这一项。我填过的表不多,但也填过几张,比如小学毕业要填,进中学要填,中学毕业还要填,这些表格里有一栏就是“社会关系”。起初我不懂社会关系是什么,问我爸,我爸说:“你就写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是我叔叔李德成。那个栏目里有一串扁长形的格子,我全空在那里,只用“李德成”占了一格。我们家的社会关系竟是如此简单,比历史情况简单得多,没有姨妈,没有姑姑。本来还有一个舅舅,是我妈的哥哥,在二轻局下面一个公司当会计,可是这个会计在一九六六年夏天死掉了,据说有人看见他用人民日报社论擦屁股,他就吓得上吊死了。好在他寡人一个,没有家眷,否则就害了别人。我舅舅一死,我妈就成了荞麦地里一根苗,这种情况在我们老鼠街叫做“不发旺”。我爸只有两兄弟,也不能算“发旺”。

照理我们家跟我叔叔家应该是非常亲密的,一来是亲兄弟,二来也没有别的社会关系,不跟他们家“亲密”就没有人可以亲密了。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应该亲密的反而亲密不起来,我爸骂我叔叔是忘恩负义的“翻眼贼”,骂我婶子是“疤婆子”。他说我叔叔之所以变成了“翻眼贼”,全怪“疤婆子”,如果不是她挑唆,他弟弟决不会跟他翻眼,做哥哥的当学徒供他读书,他好意思昧了良心当“翻眼贼”?所以“疤婆子”最要不得。事实上我爸没供我叔叔几年,我叔叔十五岁就到茶叶店里当了学徒,而且我叔叔也没对他翻过眼睛。我叔叔惟一做得不好的地方就是管不住我婶子。我婶子是个有觉悟的纱厂女工,对我妈的家庭出身很不满,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她们妯娌间的阶级斗争就已经开始了。我婶子长着一张圆圆的桃子脸,左上眼皮上有一点疤,像粘着几粒白芝麻,满肚子都是斗争艺术和龌龊话,最擅长牵丝带草指桑骂槐。比如择菜择出了一条小青虫,她要先哎呀呀一声,叫板一样,引起别人注意,然后便撇着嘴骂小青虫,我最讨厌寄生虫!拿脚尖一搓,小青虫便成了一汪绿水。本来小青虫就是小青虫,可她偏要说寄生虫,还要踩死它。寄生虫是什么呢,不就是好逸恶劳的资产阶级吗?我妈挨了骂,不还嘴,她根本不会这一套,或者不屑于这一套,总之是不与我婶子正面交锋,而是在枕头边学给我爸听。我爸就拿出大哥的威风,叫我叔叔管管我婶子,――“老二,管管你老婆那张嘴!”我叔叔大约也管过一两回,可他奈何不了我婶子,我爸便怪我叔叔,骂他是个“翻眼贼”,纵容老婆骂嫂子。久而久之,两家越来越远了。三时三节,只在过年时才互相走动一下,大人还不走,只叫孩子们走。先是“疤婆子”叫儿子李有志来给大伯大妈拜年,李有志来过了,我们家才叫人过去。本来我是长子,一般来说,过去的应该是我,但我的腿不行,所以每年都是我姐姐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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