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大概是脏污了,不干净了,谈不上风清露白了。夜色应该像一张被抹了油彩的脸,而且是一片浑浊的、黄不黄紫不紫的油彩。蛾子见了灯火注定要变得很疯狂,它们弄不好会撞到值夜人的脸上去。值夜人肯定是头重脚轻的,就像一只没放稳的麻袋似地晃来晃去。蛾子撞过来了,李玖妍就打一个激灵,还没过半分钟,她又晃起来了。但阎瘌痢是肯定不晃的,他精神应该是好极了,他的眼睛一定是炯炯有神的。他其实也是一个残疾,--瘌痢瘌痢,一块光地;光地不光,杂毛黄黄。我们老鼠街的小孩很刻薄,看见瘌痢就这样唱。我们老鼠街还有一句俗话:十个瘌痢九个色。具体到阎瘌痢本人,他认不认为自己是个残疾呢?他一直想做李玖妍的工作,那么,他是怎么对李玖妍做工作的呢?他们在那样的夜晚,真的会什么也没做?东一盏灯西一盏灯,亮在那些坟堆似的土墩子上,天也静地也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或者再说得狠一点,孤男寡女。又因为静,便听见了许多东西在叫,比如青蛙在叫,虫子在叫。山也在叫。山上也有虫子,还有树蛙和岩蛙,还有飞禽走兽,还有草,有树。光是树叶发出的声音就宽阔无际,枫树叶、樟树叶、杉树叶、松树叶、茶树叶、按树叶、栎树叶、榆树叶、柞树叶、槐树叶……几百种几千种树叶都在沙沙沙地叫着,几百种几千种大大小小的草也在叫着……阎瘌痢的身子里会不会也有什么在叫呢?不停地叫,拼命地叫,叫得他手足无措,他怎么办呢?起码,他会找一个草坡坐下来吧,然后拍拍旁边的草地,叫李玖妍也坐下来吧?草坡上的草一般都长得比较肥厚,草叶上已经开始牵上了露水,湿漉漉的,凉津津的,屁股坐上去很快就被湿透了。他会不会脱一件衣服给李玖妍垫一垫?他不会说来吧,坐吧,我拿衣服给你垫好了?李玖妍坐下来之后,他会不会对李玖妍说,李玖妍同志,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你看看你这个情况,很不好办呢,你还想不想要我同意你说的那个什么茅草蔸呢?阎瘌痢是否真拿这件事跟我姐姐做过交易,--要我同意茅草蔸也行,但你也要同意我一件事,你就先让我做一回茅草蔸吧。假如他真这样不要脸,这样直通通地提出来,我姐姐会怎么办?她怎么权衡这件事?她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照这样下去,她的名声只会越来越糟糕,不管她怎样努力,她都是没有希望的,前途一片黑暗,她就真要一辈子扎根在这个地方了。而这个人说,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帮你过这一关。过了这一关,就是柳暗花明了,天又是蓝的,太阳又升起来了,说不定从此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呢。她答不答应呢?这个人又进一步说,我是工作组组长,我说话是有用的,只要我帮你咬住它,那就是茅草蔸。茅草蔸算什么呢,它什么都不是,当柴烧都没人要它,嫌它带着土。这个主意好,真好啊。他也许还会像黄花萍那样,狠狠地夸她,说她聪明,主意想得很绝,把责任都推给一棵茅草蔸,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撇得一干二净。他这么夸她当然也是一种策略,也是为了说服她,让她的心思活泛起来,让她明白这实在是一件对人对己都有莫大好处的事情。
那么李玖妍明不明白这是一件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呢?柴油灯、蛾子、蛾子翅膀翻动时抖落下来的蛾粉(蛾粉像灰尘一样,很柔缓地弥漫着飘浮着,泛出细碎的雾一般的紫莹莹的光亮)、呛人的油烟子、被油烟子熏到山脚边边上的萤火虫(一点一点的,看上去似乎比芝麻粒还小)、山影、黑乎乎的天空和迷迷糊糊的星光、漫山遍野的似有似无的声音……还有被呛晕了的昏昏然坠地的蛾子(它们落下时的声音就像稀疏的雨点打在草尖上)、还有这个就坐在她身边的阎瘌痢、还有阎瘌痢的声音和气息--所有这一切都令人张惶和迷乱,晕晕乎乎浑浑噩噩,李玖妍会做出一个怎样的决定呢?从她对她的老师乔冬桂说的那些话,又老老实实地写交待材料来看,阎瘌痢好像并没有让她的心思活起来,一点也没有。她真是个死脑筋,油盐不进,属于那种遇事不会转弯的一根筋,不知道权衡利弊,不善于变通,为了让阎瘌痢无机可乘,或者为了撇清自己,再或者为了过眼前这一关,她居然断了自己的后路,放弃了“茅草蔸”,招出了詹少银。她为什么不肯跟阎瘌痢汤汤水水地搅到一起去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她想错了,无论拿什么时代的眼光来看,她都是走了一步错棋。所谓棋错一着满盘皆输。要不然你就一根筋到底,死咬住“茅草蔸”也好呀。管你信不信,我就说是茅草蔸,见谁都说是茅草蔸,茅草蔸茅草蔸茅草蔸,咬碎了钢牙不松口,死活都由你。
兵法有云,置之死地后生,可惜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