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并不是见荣誉就上,见困难就让,这一点组织上也应该是看得见的,我只是就事论事,想把事情搞清楚,想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里。比如说不怕脏不怕累,吃苦耐劳,事事带头,在这些方面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还要怎样做?她恳请他们给她答复,并且指出她的不足,今后她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会像打扫卫生一样打扫自己思想和灵魂。
她绕过王跃春,把思想汇报直接交给了杨老八和乔冬桂,希望杨老八或乔冬桂会找她谈话,结果没有,谁也不找她。到了年底,刚当上积极分子不久的结巴子王大勇又光荣入党,这一回李玖妍做得很好,她一面祝贺王大勇,一面再写思想汇报,还是写给大队革委会和知青办,她说她看到了自己和王大勇同志的差距,她一定要以王大勇同志以榜样,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
很显然,她已经学会了怎样说违心话了。
学会说违心话不久,李玖妍就开始在信里发牢骚了。起初还只是发一些小牢骚,还不能上纲上线,我爸妈也并不在意,他们认为她插队的新鲜劲过了,冷下来是正常的。后来她的牢骚比较频繁了,他们还是不怎么在意,顶多也就是在回信时顺带开导她几句。直到她突然在信中大发牢骚,他们才感到不对头。她情绪激烈,不仅话说得极端,连字都是张牙舞爪的。她说她是一点一点看清楚的,劳动再积极、表现再好都是没用的,什么都没你的份。等人家打起背包兴高采烈地走了,我们才知道人家上大学去了,当了工农兵学员了!他凭什么?不就是有个好爸爸吗,靠边站了站,又起来了,一起来就把儿子弄走了。人家自己都说了,不是他老子靠边站了,人家下都不下来,直接就进部队。什么灵魂深处闹革命啊,扎根农村一辈子啊,全是说给我们平头百姓听的,糊弄人的。阳光是人家的,雨露也是人家的。你们知道最让人伤心的是什么吗?受骗。你满腔热血,可是你忽然觉得你被骗了!
我爸妈看信看得脸色都变了,然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办。
没过几天,她又来了-封信,她说那天她想去公社革委会打听一下情况,走到门口时吓了一跳,停满了小吉普!还两辆小轿车,一辆是上诲牌,-辆是伏尔加。一个跟她一样来打听消息的知青告诉她,这都是省里县里来的,都是来给亲属朋友要招工或上学指标的。那知青又说,这么多小车,你来有什么用?莫说你走来的,你爬来的都没用啊。她说那天她的心都寒了,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上上下下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她以前是太天真了,她上当不怪别人,只怪自已。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表现得再好一些,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虽然她知道这很渺茫,但她还能做什么呢?也只能是这样了。她说你们就看吧,不用多久,广阔天地里剩下的,就全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儿女了。
我爸妈又对着这封信愣了许久,最后是我爸,把这封信拿去烧了。烧信时他沉着脸,干咳了两声,想说什么又没说,等信烧完了,才说:“我原来还说她懂事了,她懂个鬼事哟,这样的事要她说?”
我妈想到了副食品公司的周师傅,对我爸说:“要不,你也拜托一下周师傅吧?”我爸说:“这要从上面伸手下去的,要开吉普车去的,老周哪有这个本事?谈都不要谈。”我妈问他:“我们能托到这样的人吗?”我爸想了想,摇头说:“莫说人,鬼都托不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