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清凌凌的溪水(10)

李玖妍的新房东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了,小女儿叫黄花萍,那年才十六岁,李玖妍以后就跟黄花萍一起睡。第二年过国庆节,李玖妍还把黄花萍带到我们家里住了几天。黄花萍用橡皮筋扎着两根粗辫子,辫梢有点黄,进门时怯生生的,又容易害羞,见了我爸妈,脸红得像一只熟蕃茄。我爸妈对她很客气,叫她小黄,拿油豆泡烧肉给她吃。她好像不习惯“小黄”这个称呼,脸红得更厉害。李玖妍白天带她上街看游行,晚上带她去广场看焰火,临走前又和我妈一道带她逛了一趟百货商店,给她买了一块白底碎花布料和一双尼龙袜子。尼纶袜子是刚刚时兴的东西,就袜子而言,这是棉纱时代和涤纶时代的交汇点。我都没穿过这种袜子。我穿袜子纯属浪费,所以我穿的全是李玖妍穿烂了的袜子。我妈把李玖妍的烂袜子补一补,就是我的袜子。

我猜李玖妍和詹少银的爱情大约就是从换房东这件事开始的。李玖妍为什么要换房东,詹少银想必是心知肚明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很默契,而爱情说到底就是两个人达成的某种默契。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瞎猜,对他们的爱情我知之甚少,我甚至还不如黄花萍。

前些年的五月间,我终于去了一趟金竹,见过黄花萍。这个当年扎着两根粗辫子的红脸蛋姑娘如今已是个五十出头的正在发福的女人,我见她时她早不在沙口村了,而是坐在金竹镇街边的一个小摊后面,摊子上撑着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伞下摆着一堆低档皮鞋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廉价服装。她不认识我了,我也看不出那就是她,但我知道是她,别人指着她说,那个女人就是黄花萍。我的朋友小鸡公便把我推到她的小摊前,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轮椅,再看看站在我后面的小鸡公,脸上有些迷茫。她大概已经看出来了,我们不是来买她的东西的人,她的顾客都是些当地人。

我朝她点点头,说:“你是黄花萍?”她犹豫着说:“你们是……”我笑一笑,说:“其实我们认识,我是李玖妍的弟弟,我叫李文兵。”她愣了愣便赶紧站起来,脸忽然笑大了一圈,像个盆子,嘴里不停地哎呀着,“哎呀呀……是你呀,李、李李……”她耸起眉头用力想着。我说:“李文兵。”她像老母鸡拍翅那样,响亮地拍一下大腿(一听就知道大腿上的肉很厚实),说:“对对,李文兵,兵……兵子,是吧?兵子!”我笑着点点头。她却在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感叹,“我怎么会想到是你呢?想不到的啊,做梦都想不到的。有多少年了呢?”一边说一边掐着指头算年头,算来算去把自己吓了一跳,“二十年?不止不止,快有三十年了吧,哎呀,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黄花萍也说不清李玖妍和詹少银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她说大家只是觉得他们谈得来,却没见过他们怎么个好法。也许他们是背着人偷偷好的,就是好,也没好多久,因为詹少银很快就参军走了。詹少银参军以后,经常有信寄给玖妍姐,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怕是在谈恋爱吧?那个又高又瘦的乡邮员老麦,每回骑一辆绿色的自行车来送信时,总是用一只脚点在田塍上大声喊,李玖妍,部队上来的信!玖妍姐便脸红红的跑去接信。大家便笑老麦,说老麦你怎么光说部队?是部队上的谁呢?老麦说我只知道信封上盖了部队上的三角章,我知道是谁呀?大家说哦呵,小李子,那到底是谁呢?玖妍姐呢,脸更红了,红得都看见血在脸上跑,接过信就飞快地揣进兜里,像怕人抢去似的。大家又笑闹一阵子,说小李子你看信哪,怎么不看呢,想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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