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玖妍带回来的薯片,我妈在正月初一就炒给我们吃了。用细沙炒的,酥黄焦脆。还有香菇和烟笋,我们也都尝了尝。我妈用香菇蒸了一个蛋,一人几调羹;又浸了两片烟笋,切成笋丝,跟白萝卜丝胡萝卜丝豆腐条混在一起,炒了一碗“和菜”。然后我妈就像藏宝一样,把剩下的东西全藏起来了。她叫我爸把它们包好,我爸手巧,又是学过徒的,包东西很在行,他用报纸把它们包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像礼品盒似的。李玖妍显得有点不屑,她似乎很愿意看见我们吃她带回来的金竹特产,她骄傲地说:“这东西还怕没有?以后我再拿回来就是了!”但我妈不听她的。我妈就是这样,有点东西总要留起来,也就是说比较喜欢囤积,在处理这类事情时又特别独断专行,不管别人高不高兴。她打开一个橱子,一样一样都放了进去。
李玖妍变得有些大大咧咧了,惟有漱口时细心,也很肯花功夫,早晚都漱,所以她的牙齿还是跟过去一样白。而且由于脸黑,牙就显得更白。她又充满了快乐,喜欢笑,我们家的光线从来都不好,所以那年过春节,我总觉得她像个《人民画报》上的古巴黑人似的。古巴黑人举起一只拳头,张着嘴,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
她本来喜欢做一些家务的,这次回家却不做了,忙着到处窜门。她和她那些下乡插队的同学一起,呼噜呼噜的一大帮,今天呼噜到这家,明天呼噜到那家。我特别喜欢看她骑车,她骑的是我爸的车,两臂带带一点内弯,圆圆的肩膀耸起来,那样子真是意气风发。一辆破车被她这么一骑,似乎变了样,我趴在凳子上,看着她骑出了巷子。
跟她最好的还是魏红,魏红来我们家的次数也最多,来了两个人就躲到房间里。有一回她还留魏红在我们家里过夜,跟魏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一阵子,又嘻嘻哈哈笑一阵子。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就吃吃地疯笑。她们的声音从壁缝里漏出来,仿佛在黑暗里放着一种光,我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只觉得它照亮了我,使我不但看见了她们的欢乐,还看见了她们说的那些人和事。那都是那个金竹的叫沙口的小村子里的人和事。那个小村子被秀丽的群山所环抱,到处是奇花异草,丘壑间烟霞缭绕,还有清凌凌的溪水和绿萤萤的萤火虫。太阳是金色的,月亮是银色的,风是带着浓浓的花香的,人们是欢乐祥和的。那里没有烦恼,那里的烟笋像柴禾,薯片堆得比山还高。那里的水像美酒。那里的空气都是甘甜的。那里所有的事情都让人满心欢喜,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她们这样说个不停,也值得她们这样笑个不停。我湵慕得要死。我简直很嫉妒了。我更恨自己是个残疾。我极力想象,那个沙口村是个什么地方呢,到底有多美呢,我姐姐是不是真的去了一个仙境呢。
她带着一帮人呼噜到我们家时,我爸妈也是分外热情,把糖果点心花生瓜子都捧出来,坐在一旁听他们说那些发生在乡下的有趣的事。他们还留她的同学们吃饭。他们跟同学们都熟了,知道谁是谁了,--那个叽叽喳喳不停嘴的圆脸姑娘是魏红,那个高鼻梁眼睛有点往里眍的小伙子是结巴子王大勇,徐小林戴了一付四百度的近视眼镜,詹少银虽然不大说话,但他笑得很特别,没有过渡,张嘴就笑出来了,笑得还很响亮。同学们走了,他们就一个个评头品足,轮到詹少银,他们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就问李玖妍:“那个那个……笑起来挺突然的,吓人一跳的,叫什么名字呢?”李玖妍淡淡地说:“詹少银。”我爸说:“哦,詹少银。”我妈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以前没提过这个人哪,跟你在一起的吗?”李玖妍说:“老提他干什么?他不过也在我们哪里插队,比我们早三个月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