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清凌凌的溪水(6)

但她说不要紧,她说她从来不感染。她用缠着胶布的手拧毛巾,好像很有力气,一把就拧干了,然后她用力擦脸,擦得红朴朴的直冒热气。她把擦过脸的毛巾扔回脸盆里,弯腰拖过那只印了“上海”字样的灰色人造革旅行袋,嗤地一声扯开拉练,把她带回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我们一家人都看着她,她给我们带来了陌生和新鲜的感受。她把东西都放到桌上,说这是薯片,这是香菇,这是笋干。我爸看着那些东西,还用手摸摸,用一种很见过世面的口吻说:“这笋干好,比人家送给我的好,人家送给我的是板笋,你这是笋尖子,是用烟熏过的,叫烟笋。”

李玖妍这时显得很自豪,说:“那当然。”想想又补充说,“这都是金竹的特产,在金竹,这种东西就跟柴禾一样。”

我妈把肉饼汤和馒头端到她手上,说再不吃就凉了。她便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们,金竹那地方家家户户都会做笋干,他们剥笋就像鱼贩子剖鱼似的,先在当中划一刀,左一撇右一撇,就壳是壳肉是肉了,然后把笋肉扔进大铁锅里,煮过之后再装笼。笼是笋笼,用木条子钉的,长方形的,把笋肉一条条压在笋笼里,又把笋笼抬到溪水里,在上面压几块大石头,浸它个把两个月再起笼,剩下的就是晾晒了,晒得一敲当当响,就成了笋干了……她说得头头是道,但等后来我也有点见识了,就知道她说的这些全是她听来的,那时她应该还没见过人家怎样做笋干,她是秋天去的,秋天没笋,人家做不成笋干。

吃了东西,她用巴掌擦一把嘴。我妈说:“你怎么用巴掌擦嘴?”她说:“这有什么,我们那里都是这样擦的。”

除夕夜要守岁,我爸用木炭烧了一个火盆,李玖妍问家里有没有红薯?我妈就把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带来的红薯拿出来,李玖妍扔了几个在火盆里煨着。她一边翻动红薯,一边说沙口村的火塘,――沙口村的火塘上都吊着一只粑满烟垢的大瓦罐,他们的细伢子喜欢在火塘里煨红薯,那些细伢子就是红薯喂大的。红薯皮已经焦糊了,在火盆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她用火钳把它们夹出来。煨出来的红薯香喷喷甜丝丝的,我们刚吃了油豆泡烧肉,现在又吃煨红薯,肚子便不由分说地鼓起来了。先是我爸放了一个屁,接着是我,然后是我妈和李文革,最后是李玖妍。我爸放了屁便掩饰地干咳一声,我妈则忍着,一点一点将它放出来,只有李玖妍,放了屁却咯咯地笑着,说红薯就是屁虫,只要一入冬,沙口村人就有放不完的屁,他们自己开玩笑说这哪里是沙口村,明明是一个屁村。我妈皱着眉。我妈显然不喜欢她这么说话,左一个屁右一个屁,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说话?

李玖妍说魏红头一次下田被大蚂蟥吓得又蹦又跳,跳到田塍上一边哭一边发抖;徐小林躲着房东半夜吃饼干,吃得吱喳吱喳地响,弄得房东黄九银的老婆以为老鼠在啃红薯片,蹿下床来举着苕帚四处找老鼠。她还提到了另一个比他们早去半年的王大勇,说王大勇说话结巴,每次喊她,都是李李、李、李玖,--妍,连脑门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她谁都说到了,就是不提詹少银。我爸妈也想不到这一层,他们只是云里雾里地听着,不知道她有意漏掉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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