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她提到的几个人当中,詹少银家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他爸妈都是区被单厂的,被单厂就在东河区区政府的东边,红旗路西头,厂区靠河,厂里没有宿舍,他们家就住在沿河路的羊角巷。沿河路和红旗路隔得很近,我们家在红旗路菜场买菜,在东门付食品公司买肉,他们家一样,买菜也是在红旗路菜场,买肉也是在东门付食品公司。也就是说,我们两家很可能会吃到同一块地里的菜,同一只猪身上的肉。詹少银的爸爸叫詹二牛,前些年被单厂发火,他参加救火时被烧伤了,他的同事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叫他男向秀丽,背地里就叫他詹疤。詹疤喜欢喝点酒,喝了酒脸上的疤就通红发亮,这时候你就可以当面叫他詹疤,他一点也不生气,但他老婆会生气,老婆骂道:“你们要烂嘴呀,嘴里要生蛆呀!”他们家也有三个孩子,詹少银是老大,最小的是一个女儿,叫詹小燕。如今这个詹小燕跟我是同行,也是个书商,专做少儿刊物,有两本还做得很不错,都能印到四、五万份,算是在这一行里站住了脚。
元旦一过,年味就越来越重了。腊月二十六或二十七八,我们家里总要来两个乡下亲戚。是什么亲戚我不大说得清楚,反正不是很亲的那种,大约只是姑表亲,我喊女人是金秀姑姑,喊男人是细宝伯伯。他们都是我们老家的人。我们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奶奶在一九六三年就死了,据说是吃多了红暮叶子,胀气死的。细宝伯伯总是穿一件灰袄子,今年是灰袄子,明年还是灰袄子,袄子的下摆纰出了口子,吊着发黑的棉花团团;金秀姑姑虽然不是老穿一件秃袄子,会换一件罩袄褂,也会浆洗会缝补,但身上的补丁实在太多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屁股上补着一块日本尿素袋子,上面还隐约可见“株式”二字。他们的脸色都不好,年年都是那样,青黄青黄的。他们不是结伴来的,而是一前一后地来,腊月二十六,金秀姑姑来了,腊月二十七,金秀姑姑前脚走,细宝伯伯后脚就来了。他们带来的差不多都是红薯和印花米团子(米团子上都点了一点红),我妈给他们的东西也基本上是一样的,一小包油豆泡,一斤可以熬油的肥膘肉,半斤白糖,一包油糖果子或大麻枣。除此之外,我妈还要给他们一点钱,一块蓝色或灰色的平布,再拿几件旧衣服(都是已经打了补丁脱了颜色,不能再穿了的)。他们接过东西时都是又谦恭又感激的样子,而且还要说许多感谢的话。我妈总是叫他们不要说。我妈说:“亲戚路上,就不要说这些了,越说越生份了。”
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似乎是一个标志,他们来过之后,我们家就开始过年了。李玖妍是除夕早晨回家的。她坐了一天车,似乎一点也不累。她的变化很明显,人整个地大了一圈,而且脸变黑了,皮肤也粗糙了。以前她是细皮嫩肉,白里透红,现在是粗皮黑肉,黑里透红。她的手也是黑红黑红的,有几个指头上还缠着胶布。胶布已经泛出黄黑,显得比较脏。
我妈说:“胶布都没有吗,都黑了,会感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