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四信里除了说她要回家过年之外,还是说水库。她说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人多力量大,那真是千军万马,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红旗,到处都是广播,到处都是号子。她说她也学会了喊号子。起初她喊不出来,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受到大家感染,张嘴就喊出来了。喊出来了才知道,劳动时是多么需要号子,号子一喊,就感到浑身的力气在噌噌地往上长。说了劳动号子,她又说她在水库工地上碰到了一个人,是她们七中一个叫乔冬桂的女老师。乔老师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干瘪女人,教过李玖妍的时事和政治,后来学生批斗她,在一间实验室里关了她两天。当时正是盛夏,她嘴唇都干裂了,快要渴死了,就用实验室的烧杯接自己的尿。尿也只是一点点,她哭着把那点尿喝了。学生们放她出来时,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大家蹲下去看她还会不会喘气,却从她嘴里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尿臊味,从那以后大家总觉得她有一般尿臊味。
李玖妍没想到有尿臊味的乔老师也下放在金竹。她看见乔老师趴在刚修一半的大坝上,用一把扫帚似的大排刷写标语,弄得满身都是白花花的石灰水。她不好意思叫乔老师,她有点尴尬,因为她也批斗过乔老师,还亲手给她戴过高帽子,按过她的脑袋,给她剪过阴阳头,踢过她瘦伶伶的膝盖和屁股。不过现在乔老师好像没有尿臊味了,头发也长好了,是直溜溜的短发,显得干净利索。而且乔老师的胸襟很宽阔,不计较李玖妍踢过她给她剪过阴阳头,先跟李玖妍打招呼。乔老师朝她用力挥手,大声喊李玖妍,李玖妍李玖妍!乔老师提着大排刷和装石灰水的洋铁桶,笑眯眯地站在坝脚下等着李玖妍,反倒让李玖妍感到局促不安。乔老师感叹地说:“哎呀呀,真想不到,你看你,来农村的时间不长,进步这么快,起初我还以为这个喊着号子抬石头的姑娘是本地人,没想到竟是你。”
乔老师还叫李玖妍看看她,是不是也有了些变化?李玖妍说有。乔老师说从哪里看得出来呢?李玖妍说你原来很白的,现在变黑了。乔老师笑着说,光黑是不算数的,太阳一晒,不就变黑了嘛。李玖妍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指着标语说,这些标语写得真大,真气派。乔老师便谦虚地说,这算什么?我才做这么一点,还很不够;尤其是跟你们年轻人比,还差得太远。乔老师表示要好好向李玖妍同学学习,努力改造世界观,她要李玖妍同学帮助她,监督她,多给她提宝贵意见,千万不要给她留情面。
修电站水库时,李玖妍连雪花膏都不搽了,任由一张脸被寒风刮得糙糙的。她说贫下中农都不搽雪花膏,所以我也不搽。她把带去的雪花膏锁在那只猪肝色的箱子里。家里给她寄了两付棉纱手套和一付垫肩,但她都不用,过年时又带回来了。
后来她才知道,贫下中农不搽雪花膏,但搽蛤蜊油,于是她也搽蛤利油。
李玖妍的信上大致就是这些东西,禾桶啦,修水库啦,挖沟排冷浆水啦,筑田塍啦,碰到了哪些熟人啦,等等。她很少说她自己,吃得怎样,住得怎样,沙口村人对她好不好,房东一家人对她好不好,她跟其他插队知青的关系如何,她都不说。事实上这时候她跟那个叫詹少银的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她除了在头一封信里顺便提了提詹少银,而且是一笔带过,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到过这个人,好像她对这个人一点也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