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家庭简史或瑞士手表(7)

他给我打的这只凳子虽然粗笨,但非常结实,凡是接榫的地方都拴了横楔,无论怎么摔打都纹丝不动。他大约天生就是个当木匠的好材料,那些刨凿钻锯拿起来就会用,什么东西只要看几眼就差不多了。给我打了凳子之后,又给家里打了一张饭桌,给我姐姐打了一张五斗书桌,一张捷克式单人床,都打得相当精致相当有水平。他的木工工具越来越齐全,名声也越传越开,左邻右舍和南扎店的同事都会请他帮忙打点东西。他身体单薄,气力不足,又是下班后去帮人家干活,所以出活特别慢。但既然东西打得好,又不要花工钱,人家当然乐意。人家也不好意思让他白干,人家会请他吃饭喝酒,有时候还会送几包烟给他抽抽。吃了别人的就省了家里的,虽然省不了多少,但居家过日子,省一个是一个。

因为常给人家打家具,灰呀汗呀,还有木屑子,所以他老是痒,却不肯洗澡,非要我妈催命似地催,才一脸烦躁地把大木盆提到房间里,把椅子凳子之类的东西移开,在桌子和床之间放下大木盆,再从厨房里把烧好的水提过来,关上房门,像个女人似地坐在盆里洗。一边洗还一边抱怨,“麻烦,洗一个澡真麻烦!”

李文革学会走路不久,李玖妍便下乡插队去了,她说这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那几天我爸一下班就闷着头锯板子刨板子,要给李玖妍打一只箱子。除了上箱锁和装提手,这只箱子没用一颗钉子,全是榫头咬榫头,咬得严丝合缝。他还给这只箱子漆了生漆,颜色是当时最时兴的猪肝色。这是他最近学会的手艺。要把东西漆成猪肝色,一般要用猪血调灰,因为有付食品公司的周师傅,所以我爸要搞点猪血还是比较容易的。只是生漆这种东西容易让人过敏,我爸漆了这只箱子之后,连脑门都肿起来了。

我姐姐提着这只箱子出门时,我妈叫她等一下,一边说一边摘自己手腕上的瑞士手表。我爸见我妈摘手表,似乎想拦住她。他说:“哎哎,哎。”但我妈没理他。我妈说:“以后我再买一块吧,现在我戴不戴表都无所谓,她出门在外,有一块表方便些。”我妈说的没错,工人文化宫的图书室里已经没有几本图书了,图书都被人抄走了,连书架子都被人推倒在地,她被下放在电影院,拿一把用高粱杆扎的苕帚,天天灰雾腾腾地扫地。一个扫地女工,灰又那么大,表都看不清,戴表干什么。

我很羡慕地看着李玖妍戴上了我妈的瑞士手表。我想手表这种东西真是奇怪,怎么她一戴了手表就立即显得成熟起来,完全像个大人了呢?

李玖妍用戴着手表的手提箱子,箱子似乎把她的手臂拉长了,她的手臂比衣袖长了一截,手腕和表都露在外面。她背上背着被子和席子,一只手提着网兜,另一只手提着箱子,像一只骆驼那样走着。酱色塑料凉鞋的底很硬,在麻石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我爸忽然追了上去,我妈也追了上去。李玖妍再三说过不要他们送的,可他们还是追上去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跑着,李文革跌跌撞撞地跟着我妈跑,没跑几步就裁倒了,趴在地上哇啊哇啊地哭。我妈回头叫我:“兵子你带着弟弟呀!”他们在巷口上追上了李玖妍,我妈先给她卸下了背上的被子和席子,又接过那只箱子,都交给我爸,自己提着那只网兜。李玖妍没有跟他们争夺,他们接过去了她就让他们接过去了。她到底还是让他们送了。

我拄着凳子挪过去,骂一声哭鬼,把李文革拉起来。李文革还在哭,但他的哭声被锣鼓声和鞭炮声盖住了。这些声音离老鼠街很近,就在巷子外面的什么地方,顶多就是隔了一条街,或者就在红旗路或胜利路,反正不会太远,否则不能这么响,像一群强盗一样冲进了老鼠街。老鼠街是一条又老又窄的深巷子,哪怕只是一只趿板子走过,巷墙都会发出咣咣的回声。所以那天巷子里一直在咣嗡咣嗡地响着。

后来我妈的手腕上一直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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