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家庭简史或瑞士手表(6)

她说狗不理的包子真鲜,全聚德的烤鸭肥而不腻,又香又脆。这事后来我也听人说过,人家说的是排队领馒头,跟抢一样,所以烤鸭估计是她吹的。她还给我们吹什刹海,说什刹海的冰真厚,她走在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像走在大马路上。她还去过天坛,去过颐和园,还和魏红把《毛主席语录》按在胸口上,站在天安广场照了一张相。她们挺胸昂首,神情庄严而肃穆。她们的手上都长了黑色的冻疮,手背肿得高高的,像个包子。她老抓手背,说痒。她又脱掉鞋子和袜子,一股臭脚味顿时弥漫开来,把我们熏得喘不过气来,她却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很骄傲地叫我们看她的脚。我们看见她的脚后跟裂着很深的口子,里面的肉都冻黑了。

在如何消灭藏在她头发里的大虱婆这件事情上,我妈费尽了心机。起初她想用开水烫死它们,可是李玖妍的脑袋怎么办呢?那还不烫熟了?为了不殃及李玖妍的脑袋,她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瓶酒精,用酒精给李玖妍洗头。酒精差一点把她们都熏醉了,她们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大虱婆的尸体灰黑油亮,虱籽则像白芝麻,黑白相间,在脸盆里浮了一层。我妈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说:“真亏你受得了!”我妈因为用力给她抓头,奶水都溢出来了,白花花的。

我妈的奶水不少,就是稀,那时候她胸脯上老粑着一些稀淡的奶花子。

为了使我妈的奶水浓稠起来,我们家的肉票差不多都拿去买了猪蹄髈,结果把我妈吃得连说话喘气都冒出一股猪毛味,可奶水却还是稀稀的。两个月以后,我妈吊着眉对我爸说:“不吃了,再说也老了,吃了也是白吃的。”幸亏我妈吃腻了,我们才又尝到了一点肉味。以前我们只能吃猪头肉,我爸的刀功好,把猪头肉切得很薄,薄得透明,然后又给我们定标准,一歺三片。每片都薄得像糯米纸,进口就化掉了。现在好了,我妈不吃蹄髈汤了,我们终于可以吃肉了。说是油豆泡烧肉,闻起来也是那个味道,可还没翻几下,嘴里还没什么感觉,就找不到肉了,碗里全是油豆泡。

说起来还是要怪李文革,因为他要吃奶糕子。那阵子我黄皮寡瘦满脸菜色,而李文革则像个小地主,手臂和腿都跟藕泡一样。他都胖成这样,我爸还口口声声说他可怜,“这孩子可怜,全靠奶糕子喂大的,别看他胖,他这是虚胖。”

我真想对我爸说,你让我也虚胖虚胖吧。

我爸打家具是从我手上的那只凳子开始的,看我天天在地上爬,他就给我打了这只凳子。自从被人用枪押回老家去掏墙肚子,他就像一棵断了根的草一样蔫掉了。虽然没人当面叫他贪污分子,但从经理到一个称盐的售货员,等于从楼梯上摔下来,那么大的响动,摔得那么惨,谁不知道呢?好在他就是这么摔摔打打过来的,会自己给自己治伤。他治伤的办法就是学做手工活,最初是他们南杂店换柜台玻璃,他自告奋勇给玻璃师傅打下手,结果就学会了划玻璃。然后他又学着做镜子,找一小块平板玻璃,用细砂石和涂有红铁粉的油毡稍稍打磨一下,往上面浇一层水银,再涂一遍清漆。他学会了做镜子之后,我们家里便到处都能看到镜子了。不是那种大镜子,他弄不到那么大的玻璃,他弄到到的都是些不成材料的小玻璃。比如家里窗户破了,他便拿几块小玻璃做成镜子拼上去。我数过我们家里的镜子,一共九块,最大的是厨房窗户上的一块,大约有半个平方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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