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鱼之酌

/李 耕/

遇何君于泸西河畔一古老小镇,便入他开的一爿小酒店。酒店生意清淡,无一客人。酒店木楼傍河,一半伸入河上,我便在靠河的木栅栏边入座。见吊脚楼下,吊有若干半沉浸于水的鱼篓,让人感觉自己若浮于一木船之上,问之,知篓中皆鱼,又以鲇鱼最多。何君曾有“鲇鱼豆腐”之约,今日入何君酒店,似可品尝何君酒店的名肴鲇鱼豆腐了。其实,在江南山乡,鲇鱼何处不有,豆腐何处不有,看这位因喜读诗而与之相识的朋友,于此平常鲇鱼平常豆腐,能做出何样的一种味道来。

约半小时,何君端出鲇鱼豆腐一钵,陶盖未揭,鱼香味已从盖的隙缝随雾气袅袅透出。何君为我斟一盅泸溪白酒,将陶盖揭开,自己并不举箸,而是静坐于侧,看我细细品味起来。与目光接触,青葱黄姜,红椒紫蒜,灰鱼沸汤,加上豆腐的白,五彩缤纷,其色诱人。方形鱼块,方形豆腐,或大或小的方形葱姜椒蒜,既有节奏感,又呈现一种结构美,真也让人因其熨帖而舒服、喜欢,但试箸人口或舀汤而尝之,只觉其味平常,与往日在他处吃过的并无多大异趣。

何君问:如何?

我答:平常!

何君略略一笑,曰:你细嚼之啖之便知,此鲇鱼刚从泸溪活水中取出,泸溪水甜,鲇鱼自然鲜嫩,此乃一味也。豆腐系泸溪河水浸豆泡浆,矿物质多,点浆又用石膏,不老不涩,营养特丰,此又是一味也。其三,姜蒜葱椒,皆用尿粪施培,无化肥农药之虞。料酒是泸溪水酿的,泥钵是泸溪的土烧制的,火炭也是泸溪木炭窑出的,其鱼其水其土其配料豆腐,皆出自泸溪乡土,可谓天下之独有也。

我一听,味腺在舌的周边蠢动,味觉骤然勃起,于是,味的情绪味的欲求,全部投入这钵鲇鱼豆腐之中。

酒过三盏,鱼已食半,饱嗝冲喉,似也有了些许醉意。

何君问:如何?

我答:食鱼,比之其他地方的鲇鱼豆腐,大味相同,小味相异。我看,泸溪鲇鱼豆腐之珍且贵,大概就在这“小异”二字上。大同小异,异于异方之味,其异,便在这泸溪之鲇鱼豆腐的鲜也罢,嫩也罢,香也罢,或你说的不腻不重、辛辣而不伤舌也罢,皆在这泸溪鲇鱼豆腐具有泸溪之乡土味也。

何君说:甚是。天时地利人和,取乡土之特色而出其“小异”,圆方默契(后来我才知“圆方默契”为禅家语。圆乃大同,方是小异,默契相融,乾坤祥和),当为人世之幸,也为人世之难为也。

我说:世界级的,都是具有地方特色的,这鲇鱼豆腐,已具备此种品格,若一旦博览于世界,当属名著“红楼”,“梁祝”或茅台酒了。

何君一笑:你,这是在谈文学。

此时,何君将半钵鲇鱼豆腐,加热于泥炉炭火之上,说:这半钵,热后可再嚼些许。

我说:已饱矣醉也,量有限啊!

何君说:此种鲇鱼豆腐又用此种烹焖之法,自汉至今,代代相传,而得真传者,本小酒店也。此物除有独特的色香味型之外,还有一种气韵,内寒者可驱寒,虚火者可泻火。

我说:这要用性能,也算一味了。

何君不语,将沸腾着的半钵鲇鱼豆腐端上,并为之斟酒一盅:其实,有一味不在钵中。

我惊异:不在钵中?

何君说:在木栅栏窗外,可边嚼边看。

我呷了一口酒向木栅外看去,悠悠白云,徘徊且踯躅,似难舍这蓝山之森森莽莽,又见白鹭一行,洗净人世俗尘,轻盈飞翔,并将自己倩影,印在碧青的泸溪水中,而水上的几只渔舟,或横或竖,无羁无绊,欲醒欲睡;再见河的滩岸的青青草上有二三红衣少女,以蝶的窈窕向渡口走去。

何君问:如何?

我答:此景此画,为吴道于墨线,林风眠彩粉,八大、石涛或李苦禅之水墨,毕加索、赵无极之油彩所难为也。这一味,更是别处的鲇鱼豆腐所无的。似可称之谓山水味。

何君说:还有一味。乾隆皇帝微服访江南,便在这古镇一小酒店品味过泸溪鲇鱼豆腐,且吃后赞不绝口,并题诗一首于酒店墙壁。这是山水味外的又一味也,可名之曰“皇帝味道”。这便将泸溪的鲇鱼豆腐,从平民而提升为贵族品位了。

我边听边吃,食欲极佳,不一会,连鱼带汤,全倒进了肚皮。

何君问:如何?

我答:你说的,我全信,真还有点“山水味”“皇帝味”呢。只有“辛辣不伤舌”一句我不信,你看,我的舌已起泡破皮了。

何君一笑:要慢慢嚼而啖之,不可太贪。

离开小酒店时,我已醉意酩酊。

何君问:如何?

我答:老夫我,也要在壁上题诗,让我的诗与泸溪之鲇鱼豆腐,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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