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都不想去的时刻,正好是气象局发布大雨警报的这几天。起床时已近中午,心绪散漫懒怠,既倦又闷,遂窝在沙发里面发呆,想像远方发生争执,明日静默无语,昨日已死的种种懊侮又重新活转,连篇累牍地重述,把自己打成现世存在最无力的操烦 烦什么?烦时光飞陨,一事无成,两个月的暑假就这么过完了,即使我知道这大概是某种周期性的忧郁作祟,但哪里有一颗小药丸可以给自己光亮无遮蔽的空间?
一切计划都没有着落,一切想当然尔的事情全都没发生,这世界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居处在时间之外,悠悠乎与浩气俱而莫得其涯。然而它从不放过任何一人,总是借着身外某些物象来打扰提醒,像忽然遁隐的日光,把我阅读的眼睛从书页黯淡的字迹里拉开,然后自动报时的机械人声大声宣告现在是下午两点,温度摄氏二十七点五度。我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闷闷的,重重的,心想,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山风四起,云涛聚合,直潭净水厂方向的几座山头逐渐模糊,只有山顶一间寺庙三根黄旗隐约可辨。大雨应当就从那里开始下起,却没意料到它竟来得这么快,瞬间吞没了整个盆地。我赶紧离开沙发,把客厅的落地窗关上,怕雨水溅进室内还得拖地。眼前一道青白电光闪过,分支历历清晰可辨,忽然半空中一声焦雷炸响,远近汽车警报器一阵骚动,像是哪里真有敌人大举入侵这座城市,全都疯狂嚎叫起来。跟着雷电环起,大军压境,炮火猛烈的程度超乎我所能想像。我只能坐回沙发,一面默数,短短一个小时里,雷声大作五十几次,轰炸行程几乎排满了每一分钟,结果是不停的耳鸣。
大雨和雷电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空气潮湿到肺里有如积水不退,家具上恣意乱冒的霉菌让人体肤发痒,昏昧的天色似乎没有转亮的可能。“一切都沦陷了,没有人能够离开,”我喃喃说,该要这么写下来的:“被困在这里,在这个身体里,是怎么也离不开的了。”
他一定也这么想过,不然不会写下这些文字。只是他后来好幸运,就这么逃了出来。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公元805年),顺宗即位,改元永贞,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在新皇帝的支持下进行政治改革,史称“永贞革新”。身为集团的中坚分子,柳宗元积极参与各项革新工作,一时踔厉风发,亟欲有所作为。然而只要是革新运动,必然会引来保守势力的反扑。八月,顺宗因病退位,保守势力大举清算政敌,王叔文被杀,永贞革新宣告失败,前后仅仅进行了一百六十四天。其后参与改革者皆为放逐,而柳宗元先是贬为邵州刺史,途中追贬为永州司马,不让他握有任何实权。这年,他三十三岁,开始学习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距离柳宗元成为政治犯,已经是第四年了。这四年中,他经历了人生巨大的起落,母亲病逝,家室无着,孤身寄居在龙兴寺,内心忧惧愤懑无端。旧唐书上说他“既罹窜逐,涉历蛮瘴,崎岖烟厄,蕴骚人之郁悼”。他自己则在《寄许京兆孟容书》里说:“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缪。”监视的眼睛时时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深怕死灰犹能复燃,于是永州的秀丽山水,竟成了他的牢笼。
然而山水毕竟还是山水,是可以登临观览、履踏指异的空间实体。柳宗元就在这一次次的登临中,让心里的忧惧慢慢消融,让思想沉淀,重新见证生命的美好。这年九月,他遇见了西山,那些仿佛已经死去的什么,似乎又活了回来。于是他开始书写,八处风景,八篇游记,用他“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的生花妙笔,记录下眼前所见的一切,开启人与山水的对话,而以西山为八记之始,这里面理应存在某些更深沉,也更清洁明白的信念。